三日后,叶恩熙的胳膊拆了外层纱布,虽仍不能用力,却已能自由活动。
她借着去国子监销假的由头,换了身素色襦裙,让小钱儿备了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绕开主街,往城西的旧书坊去。
那书坊名为“拾墨斋”,表面卖些旧籍字画,实则是京中消息灵通者交换情报的地方。
叶恩熙穿来这三个月,早摸透了这里的规矩——用一件有用的消息,换另一件消息,银钱反倒是最无用的东西。
刚踏进书坊,掌柜的就认出了她。这人是个独眼的老者,脸上刻着风霜,见她进来,只抬了抬眼皮:“叶小姐今日想拾些什么墨?”
“想找本《西北军器考》,最好是十年前的刻本。”叶恩熙声音放低,指尖划过书架上一本泛黄的《武经总要》,“听说里面记着破甲箭的锻造法子。”
掌柜的浑浊的独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转身从里间取了本线装书,封面已磨得发白:“十年前的刻本早散了,只剩这本残卷。不过……换这残卷,得添点东西。”
“我知道户部侍郎李嵩的书房,藏着幅黑石城的舆图,上面标着当年军械押送的隐秘路线。”叶恩熙目不斜视,指尖轻轻叩了叩书脊,“这消息,够不够?”
掌柜的手顿了顿,将残卷推给她:“够了。”
叶恩熙接过书,指尖刚触到纸页,就觉纸张比寻常书册厚些,边缘隐约有针孔。
她不动声色地将书揣进袖中,转身离开时,掌柜的忽然道:“李侍郎昨日差人去了趟城南的‘烈火坊’,那是京中唯一能锻造破甲箭的工坊。”
叶恩熙脚步未停,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回到马车里,她立刻翻开那本残卷。
果然,内页夹层里夹着张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破甲箭的结构图,旁注着一行小字:“需西域寒铁,每炉仅得十矢,工部造办处大胤十一年曾监造三百支,悉数调往西北。”
大胤十一年,正是西北平叛最烈的那年。
她指尖在“工部造办处”几个字上顿了顿。李嵩当年只是参将,怎有权力动工部监造的军械?除非……有工部的人配合。
马车行至国子监附近,叶恩熙让车夫停在巷口。她知道傅云深今日轮值,此刻多半在典籍库整理旧档。
典籍库阴冷潮湿,傅云深正踩着木梯翻找一卷《大胤十一年工部军器档》。
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叶恩熙,眉梢挑得老高,语气里裹着冰碴子:“叶小姐胳膊还没好利索,就耐不住性子往这虫蛀鼠咬的地方钻?莫不是深闺待久了,把查旧档当新鲜玩意儿?”
“想找些旧档。”叶恩熙直截了当,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卷宗,“少傅在查大胤十一年的军器记录?”
傅云深从梯子上下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嘴角撇出点讥诮:“五公主遇刺,用的箭簇形制古怪,我疑心与旧军械有关。怎么,叶小姐这是伤了胳膊闲出病,连军国大事也要插一脚?”
他说着,把手里的卷宗扔过去,“自己翻,省得我说了你又嫌啰嗦。不过提醒你,别指望从这堆发霉的纸里找出什么惊天秘密——你那点能耐,怕不是连卷宗上的虫洞都看不懂。”
叶恩熙接住卷宗翻开,果然见末尾签着“李嵩”二字,字迹与如今户部文书上的笔迹一般无二。
而督办人“王显”,如今已是当朝兵部尚书,正是李嵩的恩师。
线索瞬间串成了线。
王显督办军械,李嵩签收,中途延误导致上官南冥先锋营遇险,事后李嵩靠王显提携入户部,王显则借西北平叛之功晋位——这哪里是旧部泄愤,分明是当年的同谋者,怕上官南冥翻旧账,先下手为强。
“多谢少傅。”叶恩熙将卷宗放回原处,语气平静无波。
傅云深却伸手拦住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戳过来:“你查这些做什么?李嵩背后是赵显,赵显是太子少师,东宫的人你也敢碰?叶小姐怕不是伤了胳膊,连脑子也一并糊涂了?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能管得了这京城的烂泥潭?”
“我不想扳倒谁。”叶恩熙抬头,眸底一片清明,“我只想知道,当年那些枉死在西北的士兵,该不该有个公道。”
傅云深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声音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公道?叶恩熙,你怕不是读话本读多了?这京城的公道,是用权力和人命堆出来的,轮得到你一个深闺小姐来问?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真要往这浑水里跳,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能不能趟,总得试试。”叶恩熙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少傅若只是查箭簇形制,怕是查不出什么。不如查查,大胤十一年冬,黑石城有没有山洪。”
傅云深握着卷宗的手指猛地收紧,脸上的讥诮僵了一瞬,随即又被冷硬取代,却没再出声拦她。
叶恩熙没再停留,坐进马车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她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本残卷。
王显,太子少师。
原来这潭水,不仅连着西北,还通着东宫。
她忽然对车夫道:“去烈火坊。”
城南的烈火坊浓烟滚滚,铁匠们赤着膊打铁,火星溅在地上噼啪作响。
叶恩熙让小钱儿去买了两斤刚出炉的胡饼,递给守门的老卒:“想向老师傅打听点事,不知破甲箭的寒铁,如今从哪里采买?”
老卒啃着胡饼,含糊道:“寒铁金贵,寻常铺子哪能得见?也就每年冬天,有工部的人送来几车,说是……要给西北补军械。”
“今年送了吗?”
“送了,前几日刚卸的货,就堆在里头那间锁着的库房。”老卒往坊内指了指,“不过怪得很,往年送来的寒铁都带着矿砂,今年的却干干净净,倒像是……早就炼过的。”
叶恩熙心头一震。
早就炼过的寒铁,造出来的箭簇,形制必然与旧箭一般无二。
若有人用这批寒铁,仿造当年的破甲箭,再栽赃给西北旧部……
她没再多问,转身离开烈火坊时,暮色已浓。马车行至街角,恰好与另一辆玄色马车擦肩而过。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瞥见车内坐着的人,玄铁面具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上官南冥也正看过来,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陌生人。
叶恩熙垂下眼帘,指尖在袖中那本残卷上轻轻一按。
看来,这盘棋里,不止她一人在动。
很好。
她抬眼望向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唇角勾起一抹淡而坚定的弧度。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