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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彻底沉入连绵的屋脊之下,暮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晕染开来,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与光亮。芜苑内,那棵石榴树的轮廓渐渐模糊,融为一片深沉的暗影。

屋内,早已点燃了一盏普通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中轻轻跳跃,竭力驱散着不断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黑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被拉长了的身影,仿佛蛰伏的巨兽,随着光晕起伏而无声咆哮。

谢昭晚静静地坐在窗边,支摘窗并未完全合拢,留着一道缝隙,容许晚间的凉风丝丝缕缕地渗入,带来院中草木的清冷气息,也带来了远处隐约可闻的、属于萧府核心区域的模糊人声与笑语——那是与她无关的热闹。

琳琅悄无声息地收拾完食盒,又检查了门窗,这才低声道:“小姐,热水备好了,您沐浴解解乏吧。”

净房里,一只半旧的柏木浴桶冒着氤氲热气,水面上零星飘着几片府里份例送的干花瓣,聊作点缀。谢昭晚褪下那身舟车劳顿后略显皱巴的藕色衣裙,将自己缓缓浸入温热的水中。

水温恰到好处地包裹住疲惫的肌肤,带来短暂的、令人恍惚的松弛感。她闭上眼,任由水汽濡湿眼睫,氤氲了视线。水波轻轻荡漾,倒映着屋顶模糊的椽木阴影,晃动不定。

这一刻的静谧与温暖,几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白日里那场战战兢兢的觐见、那些小心翼翼的表演、那些无声的审视与衡量,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仿佛她还是浔阳老宅里,那个可以偶尔在父母膝下撒娇、不必时刻戴着面具的谢家女儿。

但仅仅是一瞬。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新月形红痕,遇水后泛起一丝细微的刺痛,猛地将她拉回现实。鼻腔里吸入的,不再是浔阳家中惯用的、母亲喜爱的清雅梅香,而是萧府统一供给的、带着几分疏离感的檀皂气味。

她倏地睁开眼。

水面上倒映出的,是一张苍白、湿漉、尚带几分少女稚气的脸。可那双杏眼里,却没有任何沐浴时应有的舒适与迷蒙,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水波晃动间,那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又迅速凝固成更坚硬的形态。

家族倾覆那日的火光与血色,亲人绝望的呼喊与泪水,如同淬毒的冰锥,再次狠狠扎入脑海。那冰冷的恨意与灼热的复仇之火交织着,瞬间蒸发了所有短暂的恍惚与软弱。

她猛地将整个头埋入水中。

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压迫着耳膜,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世界只剩下水流沉闷的轰鸣。窒息感迅速蔓延,肺部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殆尽,带来一种濒临极限的痛苦。

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痛苦,让她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清醒着。提醒着她为何而来,身处何地,背负着什么。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那片温吞的黑暗吞噬的边缘,她猛地抬起头!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急促起伏,水珠顺着湿透的黑发不断滚落,滑过紧闭的眼睫、苍白的脸颊、微微颤抖的唇瓣,分不清是热水还是别的什么。灯光下,她的脸有一种破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冷硬感。

“小姐?” 外间传来琳琅带着一丝担忧的询问。她显然听到了不同寻常的水声。

“没事。” 谢昭晚开口,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语调,“水有些凉了。”

她从浴桶中站起,拿起一旁干燥的布巾,仔细地、一寸寸地擦干身体,动作机械而冷静,仿佛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然后换上一套柔软的素色寝衣。

走出净房时,她已完全变回了那个看似柔顺、略带怯生生的“阿芜”。只有微微泛红的眼眶和比平时更显苍白的唇色,透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痕迹,但可以轻易解释为沐浴时被水汽熏蒸所致。

“早些歇息吧,琳琅。” 她轻声说,走向内间那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卧榻,“明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依赖。

“是,小姐。” 琳琅吹熄了外间的油灯,只留下内室一盏小小的烛火,然后默默退至外间守夜。

卧榻柔软,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谢昭晚躺下,拉高锦被,将自己裹紧。烛火在床帐外投下微弱的光,将帐幔上的绣花投影拉得光怪陆离。

她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耳力在极致的安静下被放大到极致。远处更夫打更的梆子声隐约可闻,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不知名虫豸在墙角偶尔的窸窣,甚至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微弱声响……以及,更远处,那属于萧府这座庞大机器的、几乎永不停歇的细微动静——

隐约的、规律性的脚步声,那是巡夜护卫经过附近巷道的动静,间隔时间、人数多寡,被她的耳朵精准捕捉、记录;

极远处似乎有马车驶离的声音,车辙声沉重,绝非寻常人家所用,在这个时辰离开,所为何事?

甚至,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微、仿佛幻觉般的夜枭啼叫,从府邸的某个方向传来……

所有这些声音,如同散乱的珠子,在她脑海中那幅正在缓慢绘制的萧府地图上,寻找着可能的位置。

她的思维清晰、冰冷,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匕首。

萧老夫人看似威严,实则或许更在意家族整体的稳定与颜面,只要自己不做出格之事,应不会过多关注一个无足轻重的孤女。

李嬷嬷是钥匙,通往内宅消息的门户之一,需要适时、不着痕迹地打通。

春桃、夏荷……这些小丫鬟,是更直接的信息源,她们的闲聊、抱怨、甚至一个眼神,都可能拼凑出有用的碎片。

还有……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七皇子宇文渊。他的出现,他带来的那种无形压力,他与萧府微妙的关系……这是一个巨大的变数,是危险,也可能……是机遇。

思绪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疯狂蔓延,缠绕着她的大脑。

她知道,自己必须睡一会儿,保持精力。她尝试着放缓呼吸,放松身体,模仿着入睡的状态。

然而,就在意识终于因极度疲惫而开始模糊,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从院墙方向传来。

像是一小块松动的墙砖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又像是什么极轻的东西落在了墙根的枯草上。

谢昭晚的双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所有的困意瞬间荡然无存,全身的肌肉在锦被下悄然绷紧,呼吸屏住,听觉在这一刻提升到了极致。

是什么?野猫?风吹落的瓦片?还是……

外间,琳琅的呼吸声依旧平稳悠长,似乎并未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只有风声,再无任何异响。仿佛刚才那一声,真的只是错觉,是过度紧绷的神经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但她不敢有丝毫放松。在浔阳,在那些颠沛流离、躲避追捕的日子里,她对这种代表着“异常”的细微声响,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一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的方向。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久到她几乎要再次认为那只是错觉时——

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衣袂摩擦声。

有人!

有人用极高的轻身功夫潜入了院子,并且,正在窗外!

谢昭晚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瞬间冰冷。她甚至能感觉到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

是谁?冲她来的?萧府的试探?还是……当年的仇家,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

无数的可能性如同毒蛇,窜入脑海。

她听到那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如同落叶拂地,在窗外停顿了片刻。似乎那人也在凝神倾听屋内的动静。

谢昭晚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沉睡般的绵长平稳,尽管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那脚步声又动了,极其缓慢地,似乎在沿着窗根移动……然后,停下了。停在了她之前注意到的那扇有些许破损、窗纸略显稀薄的窗户前。

一道冰冷的、被刻意压抑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窗纸,落在了室内,落在了床榻的方向。

谢昭晚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她不能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不能改变。她此刻是“阿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懵懂沉睡的孤女。

她只能赌。赌外面的人只是探查,不会轻易动手。赌琳琅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时间再次变得无比漫长。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在她身上逡巡,评估着。

终于,那视线移开了。

极其轻微的“喀”声,像是窗棂被极小心地拨动了一下。

接着,衣袂破风声轻轻一响,极其短暂,如同夜鸟振翅,随即远去,彻底消失在夜风里。

走了。

谢昭晚依旧一动不动,全身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冷汗,终于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寝衣的后背,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

又过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声息,她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望向窗外。

夜色浓稠如墨,将那短暂造访的不速之客彻底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那扇窗纸上,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湿润小孔,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一切并非她的臆想。

有人,在她入住萧府的第一夜,就来窥探过她了。

危机,从未远离。它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终于露出了冰冷的信子。

她缓缓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入带着阳光味道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的锦被中。

这一刻,巨大的孤独与寒意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在这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里,她只有自己,和身后无尽的深渊。

复仇之路,从一开始,便布满了荆棘与窥视的眼睛。

她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决绝。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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