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破布娃娃,被师叔拎着,在黑色的荒原上拖行。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散架,经脉里残留的煞气余威,是一阵阵刮骨的阴寒。
我们停在一棵巨大的、已经彻底炭化的枯树前。这棵树大得离谱,三五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干中央有个黑漆漆的洞口,像是它无声的嘴。
师叔把我丢在洞口,然后将肩上的墨砚放下来,动作称不上温柔,却很平稳。
“他的魂,被曜日追魂钉打碎了一角。”师叔蹲下身,枯槁的手指在墨砚眉心上虚点,“三魂丢了一魂,七魄散了三魄。钉子是拔了,可人回不来。”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魂在哪里?”
“幽冥隙。”师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惊蛰谷,是阳世和阴间的裂缝。死在这里的东西,魂魄不会入轮回,只会在缝隙里飘荡,直到被磨得魂飞魄散。”
他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拖进了树洞。
里面别有洞天。
树心被掏空了,形成一个不大的圆形石室。没有桌椅,没有床榻,只有中央的地面上,用不知名的白色粉末画着一个繁复诡异的阵图。
师叔将墨砚放在阵图的一侧,他的身体依旧冰冷,面容平静得像一尊玉像。
“你要进去,把他的魂找回来。”师叔指着那个阵图。
“我怎么进去?”
他没回答,反而在石室的角落里翻找起来,很快,他拿着一盏骨瓷般的小碗走过来,碗里盛着半碗黏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铁锈和腐土混合的腥气。
“喝了它。”
我看着那碗东西,胃里一阵翻滚。
“这是什么?”
“你师父的血。”他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当年离开惊蛰谷,给我留下的买命钱。他说,他徒弟的命,比他的金贵。”
师父的血……
我接过那只碗,入手温热,仿佛还带着主人的体温。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碗里的液体漾起一圈圈涟漪。
“他算到你会死,所以用自己的心头血给你做了个魂引。”师叔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情绪,“喝了它,你的魂才能在幽冥隙里,找到他的魂。”
“时辰只有一个对时。”他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时辰后,不管你找没找到,都必须回来。否则,你的魂也会被卡在缝隙里,你的身体……”
他空洞的眼窝转向我,继续说下去。
“就归我了。”
我没有犹豫,仰头将碗里的血一饮而尽。
那股腥甜的液体滑入喉咙,瞬间化作一股灼热的气流,在我四肢百骸中乱窜。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又变得很重。眼前的石室开始扭曲,师叔和墨砚的身影变得模糊。
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阵图中央。
世界在我眼前分崩离析。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时,我正“站”在半空中。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阵图里,双目紧闭。师叔盘腿坐在旁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而墨砚,就躺在我“身体”的不远处。
这就是离魂的感觉。
没有重量,没有实体,四周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失真。
“去吧。”
师叔的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而是直接响在我的魂魄里。
我飘向石室的墙壁。原本坚硬的树心石壁,此刻像一层晃动的水幕,水幕之后,是深不见底的、旋转的黑暗。
那就是幽冥隙的入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此刻根本不需要呼吸。
然后,我一头扎了进去。
天旋地转。
我仿佛坠入了一个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世界。四周是灰色的浓雾,雾气里,有无数张沉默而痛苦的脸一闪而过。那是被困在这里的残魂。
它们没有意识,只是凭着本能在哀嚎、在挣扎。
我不敢触碰它们,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
我该去哪里找墨砚?
那个念头刚升起,我魂魄深处,那股属于师父的血的力量便开始发烫。它像一枚指南针,在我前方牵引出一条微弱的红线,指向浓雾的深处。
我跟着那条红线,在灰雾中穿行。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远近。我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百年。
渐渐地,我开始听到一些声音。
“……桂花糕,给你吃……”
“……别怕,我算过,有生机……”
“……小蘅,你流血了……”
是墨砚的声音。
不是完整的句子,只是一些破碎的片段,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精神一振,加快了速度,循着声音的源头冲去。
前方的灰雾越来越浓,那些残魂也变得暴躁起来,它们似乎被我魂魄中的生机所吸引,开始朝我聚集。
我挥手格挡,却直接从它们虚幻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它们伤不到我,却能迟滞我的行动。
“……等你好了,桂花酿我加倍赔你……”
我的声音?
我愣住了。
在那些破碎的片段里,竟然还有我的声音。
我看见了。
在浓雾的中心,有一个蜷缩着的光团。光团很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那就是墨砚丢失的魂。
而此刻,正有无数的怨魂,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撕扯着那个光团。每撕扯一下,光团就更暗淡一分,墨砚的声音就更微弱一分。
“滚开!”
我怒吼着冲过去,魂体爆发出刺目的光芒。这是我全部的魂力,混杂着命痣的生机和师父的血引。
那些怨魂被光芒刺得发出无声的尖啸,纷纷退避。
我冲到光团前,伸出手,想要触碰它。
可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光团时,光团猛地一震,周围的景象骤然变换。
我不再身处灰雾之中。
我站在苍梧宗的无妄崖底,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
一个瘦小的男孩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他面前,站着一个面容阴鸷的男人。
是云鹤。
“孽种,你以为你躲得掉?”云鹤一脚踹在男孩身上,“你娘那个贱人,偷了药王谷的秘方,就该想到有今天!”
男孩不说话,只是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
“还护着?让我看看是什么宝贝!”云死鹤狞笑着,一把将男孩怀里的东西抢了过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做工粗糙的竹笛。
“啪”的一声,云鹤将竹笛生生掰成两段,扔在地上。
“从今天起,你叫墨砚。”云鹤的声音冰冷,“记住,你的命,是我给的。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就得死。”
男孩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
眼前的景象再次破碎。
这是墨砚的记忆。是他的魂魄,最不愿意放下的执念。
我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光团。
“墨砚。”我轻声呼唤,“我来带你回家。”
光团颤动着,慢慢化作墨砚的模样。他看着我,眼神空洞迷茫。
“桂花酿……还没喝……”
“回家喝。”我拉住他的手,他的魂体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赔你,赔你很多坛。”
他似乎听懂了,空洞的眼睛里,有了一点点神采。
就在我准备带他离开时,整个幽冥隙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一股强大得令人窒息的意志,从浓雾的最深处苏醒。
“谁……敢动我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