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周承安就把牛车套好了。
张大伯抱着账本和算盘,先一步坐了上去。
沈棠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隔壁的春花娘照看,又往她家米缸里倒了半袋子糙米,这才锁上院门。
周承安扶了她一把,等她坐稳,缰绳一抖,牛车便朝着镇子的方向去了。
木匣子就放在沈棠的脚边,里面装着全村人凑起来的希望和脸面,沉甸甸的。
他们没去镇中心,而是直接绕到了南山坳。
钱家阿公的窑厂就开在山脚下,几座土窑冒着淡淡的青烟,空气里都是泥土和柴火的味道。
一个光着膀子的年轻徒弟正在院里和泥,看见他们,用沾满泥巴的手指了指里头。
“师傅在里面看火。”
钱家阿公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正佝偻着腰,往窑口里添柴。
“钱阿公。”沈棠先开了口。
钱阿公回头,看见是他们,脸上的褶子动了动,却没起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们是周家村的,想在您这儿定做一套祭器。”沈棠说明来意。
“定做?”钱阿公把手里的柴火扔进火里,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这儿的活儿都排满了,怕是没空。”
这话说得又硬又干,跟上次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个和善老头判若两人。
张大伯的脸色沉了下来。
“钱老哥,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怎么能……”
“说什么好了?”钱阿公打断他,站直了身子,斜着眼看他们,“你们周家村的事,我可听说了。凑钱修祠堂,听着好听,谁知道这钱是不是打了水漂?我这小本买卖,可经不起折腾。”
周承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沈棠却没动气,她把脚边的木匣子拎起来,放在地上,“啪嗒”一声打开。
满满一匣子铜钱和碎银,在晨光下晃得人眼花。
“钱,我们带来了。您要是不信,可以当场点清。”
钱阿公的喉结动了动,但还是梗着脖子。
“不是钱的事。我听说,你们这事办得不地道,村里好多人心里不服气。万一我这东西烧好了,你们那边又闹起来,说不要了,我找谁说理去?”
周三叔的影子,在钱阿公的话里若隐若现。
“阿公,”沈棠忽然笑了,“您说的这些,都不是事儿。”
她从匣子里摸出一百文钱,递到钱阿公面前。
“这是定金。不是给祠堂那套祭器的,是给我自家小买卖的。”
钱阿公愣住了。
“我家的腌菜,您应该也听说了。往后要做大,镇上的醉仙楼每月都要货。我需要一批专门的坛子,底下要烧上我们家的记号。这活儿,我想交给您。”
她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醉仙楼的买卖是长期的,我这坛子,每月至少要五十个。咱们可以签个长契,价钱好商量。祠堂那套祭器,不过是开个头。您是愿意做一锤子买卖,还是愿意接一个长久不断的活计,您自个儿掂量。”
她把选择权,又扔回给了钱阿公。
一个是得罪人的风险,一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长远利益。
钱阿公是个生意人,这笔账他会算。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窑火燃烧的噼啪声。
半晌,钱阿公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固执化开了。
“承安家的,你这丫头,不简单。”
他把那一百文钱退了回来。
“定金不用了。祠堂的祭器,我给你们用最好的泥,烧最好的火儿,价钱按最低的算。至于你家那些坛子,我也接了!记号要什么样的,你画个样子给我。”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些愧色。
“不瞒你们说,昨天下午,你们村那个周老三来过。把你们说得天花乱坠,一会说你们骗钱,一会说你们要赖账……我这人耳朵软,就信了……”
“那个老王八羔子!”张大伯气得把烟杆往地上一顿。
事情说开,接下来的就很顺利。定好了样式和取货时间,三人便赶着牛车回了镇上。
到了布庄,掌柜的一看见他们,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棠懒得再费口舌。
她把祠堂要用的青灰色棉缎尺寸报了,又指了指柜上那匹月白色的细棉布。
“那匹,我也要了。扯够做一身大人衣裳的料子。”
她把银钱往柜台上一放,声音清脆。
“一起算。”
掌柜的看着那锭成色十足的银子,再看看沈棠那副不容置疑的样子,先前那些顾虑顿时烟消云散,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麻利地量布裁布。
回村的路上,张大伯还在念叨周老三的不是。
周承安没说话,他赶着车,偶尔回头看一眼沈棠。
她正靠着车斗,闭着眼睛养神,阳光洒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安静的影子。
回到村里,卸货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围了过来。
张大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账本,把花销一笔一笔地念了出来,又把买回来的布匹给大家过目,剩下的钱也当众锁回了祠堂的功德箱里。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些原本还有些嘀咕的人,这下彻底没了话说,反而对沈棠和周承安多了几分敬佩。
闹剧散场,天色也晚了。
周明和周梅围着那匹新布又笑又跳。
沈棠把给祠堂的布料收好,却把那匹月白色的细棉布,递到了周承安面前。
“你的。”
周承安愣住了,他看着那匹柔软干净的布,像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我……我不用穿这么好的。”他闷声说。
“你得穿。”沈棠看着他,“你是这个家的男人,是明儿和梅儿的爹。你穿得体面,家里人才有底气。”
她不是在商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周承安没再拒绝,他伸手接过那匹布,指尖触到布料的柔软,也好像碰到了她温热的指尖,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塌陷了一块,软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