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色如墨,将整个红星厂区浸泡在深沉的寂静里。
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孤独地亮着,光线勉强驱散了脚下的一小片黑暗,却让远处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
王德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家属楼下的林荫道上。
他刚从车间回来,一号车间灯火通明,电工组正在连夜抢修那个烧毁的总闸。
刘金福的咆哮声,王胜利的马屁声,还有那两个德国专家无奈摊手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烦。
说不出的心烦。
他掏出烟盒,磕出一根,正准备点上。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从路旁一棵大槐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王德发脚步一顿,捏着香烟的手指停在半空。
他眯起眼,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很年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
是下午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学徒工。
李向东。
王德发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白天的烦躁又涌上几分。
“小同志,你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警惕。
这么晚了,一个学徒工,专门等在这里堵他这个厂长,怎么看都不正常。
李向东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道歉,或者解释。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灯光下,让自己的脸完全暴露在王德发的视野里。
“王厂长,我知道现在找您不合规矩。”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一个学徒工面对厂长时该有的惶恐。
“但我必须说,S-800机床真的有问题!”
“今天下午的停电不是意外,它救了我们厂!”
这番话,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雷,每一个字都炸得王德发耳膜嗡嗡作响。
他拿着香烟的手指猛地一颤,那根烟掉在了地上。
王德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子久居上位的威压。
“小同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是能乱说的话?”
“指控一场意外?污蔑一台新设备?你这是什么思想!”
他一连串的质问,换做任何一个普通工人,恐怕早就吓得腿软了。
李向东却依旧站得笔直。
他知道,面对王德发这样的老技术人,任何花言巧语都是多余的。
唯一的武器,就是技术本身。
“我没有污蔑。”
李向东迎着王德发的审视,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承认,我对技术有些偏执,甚至是钻牛角尖。”
“下午我跟您提的润滑油滴速问题,不是我胡编乱造。那是我在一本五六年的《苏联机床与工具》杂志上看到的,上面详细记载了一个因为导轨密封圈老化,导致润滑油渗漏,最终在高速运转下烧毁主轴的案例。”
《苏联机床与工具》?
王德发愣住了,那本杂志他年轻时也看过,是压箱底的宝贝。
“我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对劲。”
李向东的语速开始加快,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在脑中推演了无数遍的报告。
“S-800的导轨,用的是赫兹接触理论,对表面光洁度和密封性的要求,比苏联的老机床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它的润滑油滴速异常,哪怕只有一丝丝,也绝对不是小问题!”
“这说明,它的装配精度,或者密封件本身,存在着我们看不见的缺陷!”
王德发脸上的怒意,在李向东这番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技术分析下,开始一点点地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震惊。
赫兹接触理论?
装配精度?
这些词,从一个十八岁的学徒工嘴里说出来,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还不是全部。”
李向东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抛出重磅炸弹。
“我今天下午,被王胜利工段长安排去清理那台机器旁边的废料,我离得很近,我听见了声音。”
“什么声音?”
王德发下意识地追问。
“一种很细微的,高频的嗡鸣声。不是正常的电流声,更像是什么东西在产生共振。”
李向东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
“那声音的源头,在机床的动力单元附近。我斗胆猜测,是伺服电机的动平衡出了问题!”
“这同样是我从一本西德的技术期刊影印本上看到的案例,一款新型的伺服电机,因为内部转子有细微的铸造缺陷,在低速运转时毫无异常,可一旦通电加载,转速超过每分钟三千转,就会立刻因为动平衡被破坏,产生剧烈抖动,从而撕裂整个传动系统!”
伺服电机!
动平衡!
铸造缺陷!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还只是让王德发震惊,那第二个问题,就让他感觉后背的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
他白天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那丝不协调感,在李向东的描述下,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具象!
这不是一个学徒工能编出来的!
这背后,是海量的知识储备和惊人到可怕的观察力!
王德发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张疲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你……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书。”
李向东的回答简单直接。
“厂里图书馆的技术期刊,市里旧书摊的外国杂志,只要是跟机械有关的,我都看。”
“我就是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厂里的老师傅都说我魔怔了。”
他恰到好处地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技术宅特有的,带点憨直的表情。
这个人设,完美无缺。
王德发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从这张年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可他失败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投机取巧,没有哗众取宠。
只有一种近乎于火焰般的偏执,和对技术的绝对自信。
“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良久,王德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任何证据。”
“证据,就在那台机器里!”
李向东猛地抬起头,往前踏了一步,气势咄咄逼人。
“王厂长,我知道您心里也有怀疑!否则您下午不会下令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测!”
“刘副厂长他不懂技术,他只看得到政绩!可您懂!您是咱们厂技术上的一把刀!这把刀,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把有问题的武器被带上战场吗?”
“今天下午,如果不是那个电闸凑巧烧了,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可能就是孙建军!我们红星厂,就会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笑话!”
“这个责任,刘金福他担不起,您,也担不起!”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王德发被这股气势逼得连退了半步,后背撞在了身后的槐树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被震撼了。
不是被那番话的内容,而是被说出这番话的这个少年。
这哪里是一个十八岁的学徒工?
这份洞察力,这份胆识,这份敢于直面厂长的魄力……
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为了一个技术参数,敢跟苏联专家拍桌子叫板的自己。
那股子为了技术,不惜一切的犟劲,一模一样。
李向东看着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收起了所有咄咄逼人的气势,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无比诚恳,无比郑重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赌上一切的话。
“厂长,我拿我的前途做担保。”
“请您再给我,也是给咱们厂,一次机会。”
“明天,当着全厂工人的面,给我十分钟,让我证明我的怀疑。”
“如果我错了,我李向东,立刻卷铺盖滚蛋!这辈子,绝不再踏进红星厂的大门一步!”
“如果我对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夜风,吹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王德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李向东那双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内心的天平,在剧烈地摇摆之后,终于,彻底地,倒向了一边。
他缓缓地,捡起了地上那根被他失手掉落的香烟,重新放回嘴里。
他没有点燃。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