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心中的喜悦还未散去,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浇了一盆冷水。
他那被丛林法则打磨得异常简洁的思维,无法理解这种反应。回家,是他们四年间唯一的执念,是这地狱里支撑着彼此活下去的终极目标。
是天大的好事。
她为什么会害怕?
他眉头紧锁,向前踏出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纯粹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关切与不解。
“孟瑶,怎么了?能回家,你不高兴?”
这一问,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孟瑶紧绷的防线。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像蒙上了一层灰。她望着陈石,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回家……?”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随即,她道出了那个残酷的事实,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陈石,我没有家了。”
“出征前,我唯一的亲人,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孟瑶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砸在篝火上,让跳动的火焰都为之一滞。
她说完,便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细茧的手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轻轻划过手背的皮肤,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痕。没有眼泪,没有颤抖,只有一种连篝火都无法温暖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死寂。
回去了又能怎样?
孟瑶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她真正的恐惧,并非无处可去,而是即将失去这四年来唯一的依靠。
不知从何时起,“陈石”这两个字,已经等同于“家”和“安全感”的全部。
他会被分配工作,会成为英雄,会站在阳光下,接受家人,接受所有人的敬仰。
然后呢?
然后,会有一个健康、漂亮、正常的姑娘出现在他身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洗衣做饭。
到那时,我算什么?
一个他顺手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带着满身创伤和噩梦的累赘吗?
不,我不能……我不能失去他……
陈石没有捕捉到她内心那百转千回的儿女情长,他只听懂了最表层、最直接的信息——她无家可归,她是个孤儿。
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一个问题。
他咧开嘴,无声的笑了,那笑容轻松而又无比坚定,像一块能顶住天的磐石。
他甚至抬手,重重地拍了拍自己那岩石般坚硬的胸膛。
“巧了。”
“我也是个孤儿。”
“回去以后,有我陈石一口吃的,就有你孟瑶一个碗。我照顾你。”
简单。
粗暴。
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任何女人瞬间沦陷的、磐石般的担当。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陈石的内心也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念头。
近水楼台先得月。
把她放在身边,他才放心。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他看了一眼孟瑶那依旧带着惊惧的眼神,立刻想起了她的创伤。
不能再吓到她了。
得慢慢来。
两人间微妙的气氛,被陈石一个懊恼的动作猛然打破。
他一巴掌重重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坏了!光顾着说话,正事忘了!”
他急切地转向孟瑶,刚才那份沉稳荡然无存。
“孟瑶,快!跟我来!”
“那些来接咱们的同志,都被我当成敌人给打伤了,你快去给看看!”
“伤员”!
这两个字,像一个被按下的开关,瞬间激活了孟瑶的职业本能。
她眼中所有的迷茫、恐惧、自怜,在这一刻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专注。
她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快步跑回窝棚,取出了那个用一整张兽皮包裹的、简陋却无比宝贵的“急救包”。
当她再次出现时,脚步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如刀,整个人的气场已经从一个需要被保护的柔弱女子,变成了一位自信、专业的战地医生。
林地间,王振手下的侦察兵们正龇牙咧嘴地呻吟着。
他们都是军中精锐,铁打的汉子,此刻却一个个东倒西歪,或手臂脱臼,或胸闷气短,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孟瑶如一道白色的影子,介入了这片痛苦的“战场”。
她径直跪在一个肩关节脱臼的战士身边,那双曾因恐惧而颤抖的手,此刻稳如磐石。她快速在他肩头摸索,仿佛在阅读一幅熟悉的地图。
随即,她双手交错,猛然发力!
“咔吧!”
一声清脆的骨骼复位声响起。
那战士的惨叫还没来得及冲出喉咙,那条脱臼的胳膊,已经恢复了原位。
快、准、狠。
毫不拖泥带水。
王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这个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姑娘,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野蛮却又无比高效的手法,在短短几分钟内,处理了好几个伤员。
他手下这些在训练场上嗷嗷叫的硬汉,在她面前,竟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任由她摆布。
又一个战士的小腿被陈石踢出了骨裂,孟瑶检查过后,竟直接从旁边削了两块平整的木板,用藤蔓三下五除二就打出了一个无比标准牢固的夹板。
王振实在忍不住了,他扶着自己那条被震得还在发麻的手臂,凑过去,满脸敬畏地问道:“那个……女同志,恁这手绝活,是跟哪位神医学的?”
孟瑶正低头为夹板打上最后一个牢固的结,头也不抬地回答。
“跟猪学的。”
空气瞬间凝固。
王振和周围所有还能动的战士,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孟瑶这才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补充道:“陈石打的猎物太多,四年下来,我处理的野猪、黑熊,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它们的骨骼关节长什么样,我闭着眼睛都摸得清。”
“人的,也差不多。”
听完孟瑶的解释,王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条依旧发麻的手臂,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面不改色处理伤口的身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像山一样沉默的陈石,喉结滚动,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乖乖……这哪是士兵,这是俩活宝贝啊!”
“连长!那个向导死了!”一个战士小声的打断了王振的YY。
“死了就死了吧,问起来就说是遇到黑熊,不小心被撞死了!”王振没心没肺。
队伍终于踏上了归途。
一群挂着彩、瘸着腿的精锐侦察兵,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个衣衫褴褛的“野人”,场面无比怪异。
当他们蹒跚着出现在边境线上时,对面印军哨所的士兵们立刻发现了他们。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印军哨所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如释重负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有人甚至真的从屋里拿出了一串偷偷藏起来的鞭炮,直接点燃。压根没人在意那个被“黑熊”撞死的向导。
“噼里啪啦——!”
那清脆的响声,在这肃穆的边境线上,像是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
哨所指挥官辛格少校,远远地站在高处,对着王振的方向,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那眼神复杂至极,像是在说:“谢谢,谢谢你们……终于把这尊神给送走了!”
王振和他手下的兵,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一个个面面相觑,满脸懵逼。
回到中方边境站,王振第一时间冲进了通讯室。
他攥住电话手柄,奋力摇通了通往军区指挥部,转接张国华将军的加密线路。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汇报的内容颠三倒四,听得线路另一头的老将军直皱眉头。
王振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话筒大吼:
“报告首长!,人……人找到了,有两个!都活着!”
“不过!情况……情况有点……有点玄乎!”
“那个陈石,他……他能一脚把我的枪踹成麻花!那个孟瑶,她……她能用处理野猪的法子给人接骨,还接得又快又好!”
“老首长!咱们……咱们这是接回来了两个怪物……不!是两个宝贝疙瘩啊!”
“恁看,能不能让他们留在部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