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昏黄的灯光早被甩在身后,沉入墨汁般化不开的黑暗里。马蹄声在冻硬的荒原上敲出急促的鼓点,一下下砸在人心上。风更利了,卷着砂石抽打在脸上,生疼。萧翎伏在马背上,夜风的鬃毛拂过手背,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每一次颠簸,袖袋里那卷粗糙的皮子和那封冰凉的玄鸟密函都像烙铁一样提醒着她——葬鸦谷,黑鸦债。
赵破虏紧贴在她左后侧,像个沉默的影子。他的呼吸平稳悠长,与身下战马喷吐的白气混在一起。长枪横在马鞍前,枪尖偶尔捕捉到一丝天光,便划出转瞬即逝的寒星。其余的侍卫散在周围,刀剑出鞘半寸,金属的冷光在黎明前最深的晦暗中若隐若现。
玄离策马在队伍中后段,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尾巴,气息沉静,与周遭的紧绷格格不入。苏小婉紧挨着陈铁山,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有些发白,怀里抱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包袱,指节用力得泛白。
没人说话,只有风声、马蹄声、粗重的呼吸声,织成一张紧绷的网。
东方天际那线鱼肚白像是被冻僵了,迟迟不肯晕染开来。黑暗依旧浓稠得令人窒息。
然后,那声音来了。
不是驿站檐角那只孤鸦的凄厉。是沉闷的,嗡鸣的,像无数片生锈的铁皮被粗暴地叠在一起,又被狂风卷起,疯狂地摩擦、碰撞。声音从侧后方的高空压下来,起初是低沉的背景音,迅速膨胀、尖锐,带着金属刮擦骨髓的颤栗感,塞满了整个荒原。
“戒备——!”赵破虏的吼声像惊雷炸开,瞬间撕裂了压抑的死寂。
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呛啷啷!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刀剑瞬间完全出鞘,寒光连成一道冰冷的弧线,将萧翎死死护在中心。所有人背靠着背,头盔下的眼睛死死盯着声音的源头,那一片正急速吞噬着灰蓝天幕的、翻滚的铁锈色浓云。
“盾!”赵破虏的声音短促有力。
侍卫们动作整齐划一,左臂猛地抬起,绑在臂上的小型圆盾瞬间在头顶上方交错连接,形成一片并不算宽阔、但足够坚固的金属穹顶,将萧翎和部分战马护在下方。盾牌撞击的闷响,是这铁翼风暴降临前唯一的抵抗之音。
萧翎的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片逼近的死亡阴影。袖袋深处,那张葬鸦谷的旧皮卷毫无征兆地灼烫起来,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她甚至能感觉到皮卷上那个朱砂圈出的地名在疯狂跳动,像一颗濒死的心脏。
来了!
如同暴雨骤然倾泻,只是落下的不是雨点,是裹挟着恶风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铁羽!第一波俯冲的乌鸦,如同黑色的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撞在侍卫们架起的盾牌上。
咚!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密集如战鼓擂响。巨大的冲击力让持盾的侍卫手臂剧震,身形摇晃。盾牌表面瞬间布满凹痕,甚至有细小的金属碎片被锋利的鸦喙或铁羽崩飞。腥臭的气息混合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稳住!”赵破虜的声音穿透撞击的轰鸣。他并未举盾,反而像一尊铁塔立在萧翎斜前方,手中长枪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枪尖精准地刺出、收回,每一次闪动,都有一只扑到近前的铁羽乌鸦被洞穿头颅或撕裂翅膀,爆开一团污秽的血雾和零落的黑羽。
然而,乌鸦太多了。盾牌的防御圈在连续不断的猛烈冲击下开始变形、松动。一只格外凶悍的铁羽乌鸦,喙如弯钩,硬生生从盾牌缝隙中挤了进来,猩红的眼珠锁定了萧翎,带着一股腥风直扑她的面门!
“郡主小心!”苏小婉的惊叫带着变调的尖利。
陈铁山反应极快,庞大的身躯猛地向萧翎前方一横,厚重的朴刀由下往上狠狠撩起!
噗嗤!
刀锋斩入血肉骨骼的闷响。污血和内脏喷洒出来,溅了陈铁山半身。他狠狠呸出一口溅到嘴里的污秽,粗声吼道:“护住郡主!”
混乱中,一声压抑的痛哼响起。一名侍卫的肩甲被乌鸦的利爪撕开,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槽,鲜血瞬间染红了臂膀,他脸色煞白,持盾的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下滑,盾阵顿时出现一个危险的缺口!几只铁羽乌鸦嗅到血腥,发出兴奋的嘶鸣,尖喙直啄那受伤侍卫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在后的玄离动了。他的身影好像一道红色的闪电,闪烁到受伤侍卫的旁边,毛茸茸的尾巴对着那受伤侍卫的方向凌空一拂!
没有炫目的光芒,只有一股极其细微、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拂过。受伤侍卫肩头狰狞翻卷的伤口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淡绿色的光点,像初春最柔嫩的藤芽。那几只扑到近前的铁羽乌鸦,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带着荆棘韧性的墙,攻势猛地一滞,被弹开少许,发出愤怒的聒噪。
几乎在玄离出手的同时,苏小婉也动了。她不知何时已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皮囊,动作快得惊人。她猛地拔开塞子,一股刺鼻辛辣、混合着硫磺和药草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她毫不犹豫地将皮囊里淡黄色的粉末,狠狠朝着那缺口处、被玄离暂时阻挡的几只乌鸦撒去!
自从上次被黏黏怪吓到之后,苏小婉就致力于研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嗤嗤嗤!
粉末沾上乌鸦的铁羽和裸露的皮肤,竟冒起细小的白烟!那几只乌鸦如同被滚油泼中,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疯狂地拍打翅膀向后退去,暂时解除了那侍卫的致命危机。
“按住伤口!”玄离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混乱的鸦鸣。他身形一晃,已鬼魅般贴近了那名受伤的侍卫。修长的爪子并拢,指尖泛着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翠绿色微芒,快如幻影般点在那侍卫肩头几处大穴。血流肉眼可见地减缓。玄离另一只爪子在腰间一抹,指间已多出几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墨绿色草叶,看也不看,啪地一声按在伤口上。那草叶仿佛有生命般,边缘的锯齿微微蠕动,紧紧咬合住皮肉,瞬间止住了涌出的鲜血。
那侍卫剧痛稍缓,感激地看了一眼玄离,咬着牙重新握紧了盾牌。
萧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玄离的出手精准而高效,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如同林中老道的医者处理受伤的兽。苏小婉的反应和那奇特的药粉更是出乎意料。
她的剑没有停下,清冷的剑光再次闪动,将一只试图从侧面偷袭陈铁山的铁羽乌鸦钉死在地上。但她的心底,对这两个“同伴”的分量,悄然加重了一分。乱世之中,能救人于危难的力量,远比单纯的武力更稀缺。
然而,更大的危机并未解除。萧翎的耳朵捕捉到了那丝异响。她的目光如鹰隼般穿透混乱的鸦群,投向它们涌来的方向,那片荒原上隆起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黑色山丘阴影。
就在她凝神寻找的刹那,袖袋中的葬鸦谷皮卷猛地爆发出更强烈的灼热!一股无形的牵引力,带着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锁链般猛地从山丘阴影深处射出,瞬间缠绕上她握着剑柄的手腕!
萧翎手臂一僵,剑势微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手腕急速向上蔓延,试图侵入她的经脉。“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郡主!”赵破虏和陈铁山同时察觉她的异样,惊怒交加。
这瞬间的破绽被鸦群敏锐地捕捉到了。空中盘旋的鸦群发出一阵更加尖锐刺耳的嘶鸣,下一波俯冲的力量陡然倍增!黑压压的死亡之云,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那出现缝隙的防御圈猛压下来!盾牌在哀鸣,眼看就要崩溃!
“散开!火油!”赵破虏的吼声如同炸雷。
盾阵瞬间向两侧分开一道缝隙。几乎同时,几个侍卫从马鞍后袋猛地掏出几个黑乎乎的皮囊,用牙咬开塞子,奋力将里面的粘稠液体泼洒向俯冲而下的鸦群!
刺鼻的油腥味弥漫开来。
紧接着,几支燃烧的火箭带着尖锐的呼啸,从队伍后方射出,精准地没入那片泼洒开的油幕之中!
轰——!
刺目的火光冲天而起!橘红色的烈焰瞬间吞噬了最密集的一群铁羽乌鸦,将它们化作一个个尖叫的火球。狂暴的攻势为之一窒。
“走!冲出包围!”赵破虏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长枪一指前方尚未被火墙完全覆盖的缺口,厉声下令。
战马在主人的催动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嘶鸣着冲向那火焰与混乱撕开的生路。陈铁山在前开路,赵破虏护在萧翎身侧。玄离一爪扶住那个刚包扎好的受伤侍卫,另一只爪看似随意地一挥,几根从地面急速窜出的坚韧藤蔓绊倒了侧面扑来的几只乌鸦。苏小婉紧跟在陈铁山身后,手中还攥着那个空了的药粉皮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眼神里除了恐惧,也多了一丝咬牙坚持的韧劲。
萧翎强忍着脑海中那股阴寒意志的纠缠和手腕的灼痛,策马狂奔。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燃烧的山丘阴影,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融入黑暗的佝偻轮廓,正站在丘顶,似乎在冷冷地注视着他们逃离的方向。那无形的意志锁链,在火光的干扰下,终于断开了,但那股冰冷恶毒的窥视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感知里。
铁翼的嗡鸣和乌鸦的惨叫被甩在身后。队伍冲破最后几只零散乌鸦的阻截,冲上了前方一道相对平缓的土梁。
天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了浓墨般的夜幕。灰白的光线洒落在荒凉的大地上,映照着这支狼狈的队伍。人人身上都溅着污血和鸟羽,战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口鼻喷着白沫。盾牌布满凹痕,刀剑染着黑血。
萧翎勒住马,胸膛微微起伏。她抬起右手,手腕处一圈淡淡的青黑色印记正缓缓消退。袖袋里,葬鸦谷皮卷的灼热感也如潮水般退去。
她望向东方,地平线上,灰白的亮色正在努力晕染开。而更远处,在晨光熹微中,一片巍峨连绵的黑色轮廓,如同沉睡的巨兽,已经在地平线上隐约浮现。
镇北王府。凝魂玉就在那里。
她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剑柄。荒原上的铁翼只是开始。
“清点人数,处理伤者!”赵破虏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依旧沉稳有力。
队伍里响起几声压抑的痛哼。几名侍卫挂了彩,最重的就是肩头被撕裂那位,虽然血止住了,但脸色依旧苍白。苏小婉已经麻利地打开包袱,里面除了干粮炊具,赫然还有几卷干净的麻布和一些瓶瓶罐罐。她快步走到那个肩伤侍卫旁边,蹲下身,动作并不算特别熟练,但异常专注,小心翼翼地解开玄离临时敷上的草叶,用干净的布条蘸着清水清理伤口边缘的血污,再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些褐色药粉仔细撒上,最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她做这些的时候,嘴唇紧抿着,眼神认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玄离则走向另一名被鸦爪抓破手臂的侍卫。平时喜欢搞怪的他今天也很严肃,只是伸出爪子,在那几道血痕上快速拂过。指尖过处,淡淡的翠绿微光渗入皮肉,伤口边缘的翻卷迅速平复,流血也很快止住。他动作很快,一个接一个,处理着不算致命的皮外伤,如同拂去叶片上的尘埃。
萧翎的目光扫过忙碌的苏小婉和沉默高效的玄离。苏小婉的药粉能驱邪鸦,玄离的指尖能愈合伤口。一个在混乱中能救命,一个在伤后能疗愈。通往王府的路布满刀锋,而能并肩行走的人,或许比她预想的要多一些。
风卷过土梁,带着硝烟、血腥、药粉的辛辣和草木的微香。天,快亮了。但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阴云,却比这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