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小院,日头正好。
新换的琉璃瓦,把秋阳滤成金灿灿、暖融融的光瀑,均匀地泼洒在每一个角落。
冷宫的破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半扇,裹挟着尘土和一股新鲜木料的味道。
念苏蜷在一块还算完整的青石门槛上,眼皮都懒得抬。
五岁的小身子裹在一件明显大几圈的旧袄里,袖口蹭得油亮,下摆沾着几根枯草。她像只被人硬生生从冬眠里刨出来的小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惹我,我想死”的咸鱼气息。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终于在头顶彻底歇了。她慢吞吞掀起一点眼皮缝。
要命。
原本只是漏风漏雨的破屋顶,此刻正正镶嵌着几块剔透的琉璃瓦。
正午的阳光被那玩意儿一聚拢,凝成一道近乎实质的金色光柱,不偏不倚,如同审判的利剑,直直劈在她刚才打盹的位置——那块被她的体温焐得微温的青石板上,此刻正兹兹冒着看不见的白烟。
念苏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撇。灵魂深处那个熬夜赶论文猝死的中医博士苏念,在咆哮:
哪个天才想出来的用琉璃瓦修冷宫?!物理杀菌还是紫外线消毒?
身体里五岁的小懒筋却顽固地占了上风。她只是慢吞吞地、像树懒挪窝一样,把屁股底下垫着的半片破草席,往旁边墙根那巴掌大的阴影里,蹭了挪了半寸。
顺便把嘴里叼着的那根干瘪草茎,从左边嘴角挪到了右边嘴角。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啧。”一个单音节词从她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点砂纸摩擦的哑,又掺着一丝奇异的奶气,“这是…怕我长蘑菇?”
她对着空气,对着那束刺眼的光柱,也对着自己这糟心的新人生,下了个结论,“这下更像…动物园展区。”还是专关珍稀品种的那种。
话音未落,一道灰黑色的影子炮弹般冲进院子,带着兴奋过度的低呜。是玄鳞。
这匹属于摄政王沈聿、本该威风凛凛的北地苍狼,此刻彻底被屋顶琉璃瓦制造出的奇幻光影迷住了。
无数跳跃、旋转的金色光斑在布满苔藓和碎石的地面上疯狂舞动。
玄鳞琥珀色的狼眼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幼犬似的、不成调的“嗷呜”声,庞大的身躯以一种近乎滑稽的笨拙和全然的忘我,追着那些虚幻的光点猛扑。
它后腿蹬地,一个虎扑,目标是一块溜到墙角的亮斑。可惜狼爪落点计算失误,庞大的身躯带着收不住的冲势,“砰”一声巨响,狠狠撞在墙角那堆念苏精心收集、正在“汲取日月精华”的枯树枝上。
哗啦啦!
“我的…千年雷击木。”念苏看着那堆散落一地的、她昨天刚从御花园最老的槐树下扒拉来的、据说被天雷劈过有辟邪神效的宝贝树枝,眼皮终于跳了一下。
很好,忽悠太子的重要道具之一,报销了。
玄鳞也被撞懵了,甩了甩巨大的狼头,似乎不明白那些可爱的“光蝴蝶”怎么突然就消失了,还害它撞了头。
它委屈巴巴地扭头看向门槛上那小小的一团,喉咙里发出“嘤”的一声,试图用湿漉漉的鼻头去拱念苏垂在草席边的手。
念苏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在旧袄还算干净的下摆上蹭了蹭沾到的狼口水。
她瞥了一眼被玄鳞撞得四仰八叉的“雷击木”,又抬头看了看屋顶那几块亮得嚣张的琉璃瓦,最后目光落在玄鳞那双写满“无辜”和“求安慰”的狼眼里。
“傻狗。”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精准盖过了玄鳞撒娇的嘤嘤声。
玄鳞的耳朵瞬间耷拉下去,喉咙里的嘤嘤变成了委屈的呜咽。
墙角那口曾养孑孓的破缸,此刻清水盈盈,倒映着瓦蓝的天和几片懒洋洋的云。缸边,念苏盘腿坐在厚实的狼皮褥子上——玄鳞友情提供。
她面前摊着一本崭新的空白册子,封皮上墨迹未干,几个大字龙飞凤舞:
**《炮灰咸鱼指生存指南》**
旁边搁着几支粗细不一的炭笔。
“补充条一说明”念苏舔了舔笔尖,郑重落笔,小脸严肃得像在批奏折,“选址:冷宫为佳。人少,清净,蚊虫…可控。”
写完,她满意地点点头。又抓过旁边小几上一碟刚出锅、炸得金黄酥脆的椒盐小酥肉,捏起一块丢进嘴里。
咔嚓!
油香四溢,咸鲜酥脆。
幸福地眯起眼。
“二,”她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继续,“食材:自力更生为辅,顺其自然为主。”她瞥了眼院角刚被玄鳞刨出来的几块肥大红薯,又看看屋檐下挂着的、主院厨房“顺”来的风干腊鸡腿,深以为然。
“第三条,娱乐:晒晒太阳,逗逗傻…咳,访客,薅薅狼毛。”
她伸手,熟练地在趴在一旁假寐的玄鳞厚实颈毛里挠了挠。巨狼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尾巴懒洋洋地扫过地面。
【叮——】
【温馨提示:检测宿主心态咸鱼状态超标,长期躺平可能导致肌体退化。建议每日进行基础吐纳(附呼吸法图解)或八段锦(动作演示加载中…)】
念苏脑海里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子刻板的电子味,但内容…莫名接地气。
“吐纳?八段锦?”她在意识里翻了个白眼,捏起第二块小酥肉,
“瓜啊,你这就不懂了。真正的养老,精髓在于‘不动如山’。”
她惬意地往后一靠,整个人陷进狼皮褥子和玄鳞暖烘烘的侧腹里,像陷进一团巨大的、会呼吸的棉花糖。
“呼吸,是自然的吐纳。”
“翻身,是自发的八段锦。”
“懂?”
【……分析中…宿主逻辑自洽度:高。温馨提示撤回。】
系统沉默下去,仿佛被这强大的佛系理论说服。
念苏满意地咂咂嘴,蘸了点椒盐,准备写第四条。
“第四条:防火防盗,尤其防…”
“小苏苏”
一声嘹亮、热情、带着十二分浮夸的呼唤,如同平地惊雷,精准地劈碎了冷宫的宁静祥和!
墙头“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几片琉璃瓦的哀鸣(幸好新换的结实)。
一道青衫人影,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势——屁股着地,摔进了念苏刚翻整好、准备种点驱虫薄荷的药圃里。
顾言澈揉着摔疼的尾椎骨,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掉满身的泥土和草屑,桃花眼亮得像探照灯,直勾勾锁住院中那团惬意瘫着的“懒散生物”。
“哎呀呀!瞧瞧这是谁!”他一个箭步窜过来,动作快得带风,瞬间占据了念苏对面狼皮褥子的空位,无视玄鳞警告的呜噜声,“这不是我们天纵奇才、惊才绝艳、连玄鳞都甘拜下风的小苏苏嘛!”
他搓着手,笑容灿烂得晃眼,“晒太阳呢?写什么呢?《绝世针谱》?《毒经宝典》?”
念苏慢吞吞地合上她的《咸鱼指南》,塞到狼皮褥子底下藏好。
眼皮都没抬,又捏起一块小酥肉。
“顾大叔,”她声音平平,带着刚被惊扰的慵懒,“墙…挺贵的。”
尤其是琉璃瓦。
“墙算什么!”顾言澈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只要你点头,拜入我回春谷门下,别说墙,师兄我送你一座药山!种满千年灵芝、万年雪莲那种!天天拿人参当萝卜啃!”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充满蛊惑,“想想,到时候你扎针,师兄给你递金针!你放毒…咳,你制药,师兄给你打下手!咱们师兄妹联手,横扫江湖,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都…”
“哦。”念苏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把最后一点酥肉碎屑舔干净,小油手在玄鳞顺滑的毛上蹭了蹭(玄鳞嫌弃地抖了抖毛)。
“没兴趣。”
顾言澈一噎,笑容僵在脸上:“没…没兴趣?!横扫江湖哎!名震寰宇哎!当神医哎!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念苏终于抬眼看他,乌溜溜的眼睛清澈见底,带着点孩童的天真和…不容置疑的认真。
“太累。”她慢吞吞吐出两个字,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开始数,
“要练功,要认药,要扎人,还要防着被人扎…”她摇摇头,小脸上写满拒绝,“不如晒太阳。”
她往后一倒,重新把自己埋进玄鳞暖烘烘的毛里,只露出半张小脸,声音闷闷的:
现在
“有吃。”
“躺平。”
“足矣。”
顾言澈:“……”
他瞪着眼前这团油光水滑(字面意思)、散发着椒盐肉香和狼毛暖意的“佛系生物”,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横扫江湖不如晒太阳?
名震寰宇不如躺平?
这志向…简直清奇到令人发指!
“不是…小苏苏!”顾言澈痛心疾首,试图垂死挣扎,
“你这一身本事!埋没在这偏院!暴殄天物啊!明珠暗投啊!我心都在滴血!”他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
念苏从狼毛里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指向墙角。
顾言澈顺着看去。
那里,豁口的瓦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见没?”念苏的声音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江湖密宝,都甘愿在此蒙尘。”
“我?”
“区区凡人。”
“更当…顺应天命。”
“躺平…就是我的天命。”
说完,她把脸彻底埋进玄鳞厚实的毛里,一副“天塌下来也别叫我”的架势。
玄鳞适时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狼眼平静地看向顾言澈,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送客意味的:“呜——”
顾言澈张了张嘴。
看着那油乎乎、在狼毛里蹭得心满意足的小脑袋。
看着那豁口瓦罐在阳光下反射的、仿佛带着嘲讽的光。
再想想自己描绘的“横扫江湖”的宏伟蓝图…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荒谬绝伦的笑意,猛地涌上心头!
“噗——哈哈哈!”他终于绷不住,
“好!好一个‘足矣’!好一个‘天命躺平’!”
顾言澈抹了把笑出的泪花,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小苏苏!我…服了!”
他摇着头,带着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唯有躺平是大道”的顿悟神情,一步三叹地往院门口走。
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
念苏已经彻底不动了,像只冬眠的小兽,呼吸均匀悠长,只有玄鳞的尾巴偶尔悠闲地扫过她的背。
顾言澈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玉盒,轻轻放在门边的石墩上。
“喏,天山雪莲做的蜜饯,”他嘀咕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躺平…也得吃点好的垫肚子。”
说完,他摇摇头,身影消失在琉璃瓦投下的光影之外。
小院重归宁静。
阳光暖暖地晒着。
椒盐的香气若有似无。
玄鳞的呼噜声像安眠曲。
念苏埋在暖烘烘的狼毛里,意识迷迷糊糊。
【叮——】
【系统提示:
念苏在意识里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统啊…”
“别吵…”
“我正…顺应天命呢…”
她的呼吸,彻底沉入了甜暖的梦乡。
只有那本藏在狼皮褥子下的《咸鱼生存指南》,在阳光下,散发着佛系而坚定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