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车子像一个被遗弃的铁皮盒子，停在灰色城市的边缘。陈默坐在驾驶座上，老王那句“你是想换种活法，还是想换种死法”还在他耳边回响。他既不想活，也害怕死。他只是被卡在了中间，不上不下。
手机屏幕上，“山顶的风有点野”那条恶毒的评论像一坨风干的鸟屎，顽固地停留在那里。
【就这？清汤寡水的，喂猪猪都嫌没味。终于连泡面都吃不起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去翻垃圾桶了？】
过去，这种话会让他羞愤欲绝。现在，他只是麻木地看着。羞辱需要一个在乎的客体，而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什么都没做，没有拉黑，没有删除。他只是把车开到了一个老旧小区的停车场，这里不要钱。然后，他靠在椅背上，再一次点开了那个黑色的APP。
他开启了直播。
没有理由，也没有目的。这似乎正在变成一种新的本能，像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当孤独和虚无感快要将他淹没时，他就需要打开这个小小的窗口，证明自己还存在。
镜头对着他自己，背景是狭窄的车内空间。副驾驶座上，是那条印着大红牡丹的廉价毛毯，和一堆从超市买来的杂物。
直播间里的人数从0开始，缓慢地跳动。
1…3…7…
熟悉的名字一个个飘过。
【路过人间进入了直播间】
【今天不想上班进入了直播间】
【山马进入了直播间】
然后，是那个永远不会缺席的ID。
【山顶的风有点野进入了直播间】
山顶的风有点野：“哟，找到窝了？躲车里不敢出来了？这回连十块钱的面馆都待不下去了？”
陈默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起手机，将镜头缓缓地、稳定地在车内扫了一圈。
镜头掠过那条三十块钱的毛毯，掠过那桶新买的泡面，掠过那个八块钱的塑料脸盆，最后停留在后座那把伤痕累累的旧吉他上。
他用行动回答了那个问题。
是的，我就是住在车里。
是的，我就是这么狼狈。
所以呢？
直播间的弹幕停滞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新的内容。
今天不想上班：“哥们儿，你这移动小窝布置得还行啊。我加班晚了也这么睡，后备箱里常年备着被子。”
山马：“这有啥，我跑长途的时候，驾驶室就是家。主播，这才叫生活。”
路过人间：“主播，你总不能一直叫‘用户xxxxxxxx’吧，给自己起个名字。”
起个名字。
他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名字”了。陈默，这个名字附着了太多的失败：失败的丈夫，失败的员工，失败的儿子。
他看着屏幕，手指在输入框上悬停。
然后，他打下三个字。
【沉默的陈】
这个名字确认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和过去的那个“陈默”，被切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山顶的风有点野：“沉默的陈？我看是沉没的陈吧！马上就要沉到河里找那个跳河的兄弟作伴去了！哈哈哈！”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陈…默的心窝。
老王讲的那个故事，那个被捞上来时已经泡浮囊的男人，画面感太强了。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把镜头重新对准自己，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憔悴的脸。
“刚才，面馆的老板跟我讲了个故事。”
他的声音很低，沙哑，像车轮碾过砂石路。
直播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弹幕还在零星地滚动。
“他说，前年，也有个跟我差不多的男人。公司倒了，老婆跑了，一个人开车出来。在他店里吃了半个月的面，钱花光了，就走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那段不属于他的悲惨人生。
“后来，警察找上门了。说那个男人，跳河了。”
他平静地叙述着，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新闻。
但直播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出了这平静下的惊涛骇浪。
那个嚣张的“山顶的风有点野”，也罕见地没有再刷屏。
今天不想上班：“……卧槽，老板跟你说这个？他什么意思？”
山马：“这老板嘴也太碎了，咒人呢？”
陈默扯了扯嘴角，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
“他问我，跑出来，是想换种活法，还是想换种死法。”
这句话说完，他沉默了。
直播间里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几十个观众，隔着屏幕，仿佛都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冷的窒息感。
这不再是围观一个倒霉蛋的乐子。
这是在直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悬崖边上的挣扎。
良久，一条弹幕缓缓飘过。
路过人间：“那你怎么回答的？”
陈默看着那行字，他没有回答那个老板，但他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了想，拿起副驾驶座上的那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
“我没回答他。”他缓缓开口，“我只是把面吃完了。汤也喝干净了。”
路过人间：“挺好。”
今天不想上班：“对！妈的，天大的事，先干饭！陈哥，说得好！”
山马：“以后就叫你陈哥了！活下去，就有希望！”
陈哥。
默哥。
这些称呼，通过小小的屏幕，涌入他的耳朵。它们不像“陈先生”那样冰冷，也不像“小陈”那样轻飘。它们带着一种粗糙的，江湖气的，来自底层的善意和认同。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孤零零的原子，被抛弃在宇宙里。他好像被一张看不见的网，轻轻地接住了。
山顶的风有点野：“装什么呢？讲个故事就把你们感动了？一群傻逼。我看他就是下一个跳河的！”
这条弹幕跳出来，但这次，没等陈默有什么反应，屏幕就被其他弹幕淹没了。
今天不想上班：“@山顶的风有点野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心理扭曲是吧？”
山马：“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路过人间：“管理员在吗？可以把这个人禁言吗？”
一条条维护他的弹幕，像一簇簇小小的火焰，在他冰封的世界里亮起。
陈默看着屏幕上这场因他而起的争吵，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笑了。
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笑了。虽然很轻，但确确实实是笑。
“行了，别吵了。”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松，“让他说。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他拿起手机，把镜头对准了车窗外。
窗外，是这个陌生城市陈旧的街道，偶尔有几个居民提着菜篮子慢悠悠地走过。夕阳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
“我不知道明天会去哪儿。”
“可能就在这儿待着，也可能天亮就走。”
“以后，要是没啥意外，每天这个时间，我都会开播一会儿。就当……跟各位报个平安。”
这像一个承诺。
一个他对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承诺，也是一个他对自己许下的，要好好活下去的承诺。
路过人间：“好。我们等你。”
今天不想上班：“陈哥，保重！”
山马：“陈哥，路上慢点开！”
他对着镜头点了点头，然后关掉了直播。
车厢里重归寂静。
但他不再觉得窒息。那几十个ID，那些善意或者恶意的文字，像空气一样，充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他发动汽车，没有目的地，只是汇入了城市傍晚的车流。
车子开得很慢，他摇下车窗，晚风吹了进来。
风里，有饭菜的香气，有孩子们的笑闹声，有广场舞的音乐。
是人间烟火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