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车的咒骂声被车窗隔绝,但那份被整个世界催促的烦躁,却像高压电流,击穿了陈默的神经。他趴在方向盘上,干呕带来的晕眩感阵阵袭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重新发动汽车,又是怎么把车开到这个偏僻的角落。
车里,那条印着大红牡丹的毛毯散发着廉价的腈纶气味。
他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可以倾倒垃圾的出口,否则他会被这些腐烂的回忆活活憋死。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黑色的APP。
直播开启。
镜头对着他自己,一张被昏暗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脸。
【沉默的陈开启了直播】
熟悉的ID一个个冒了出来。
路过人间:“陈哥?你还好吗?今天怎么这么晚?”
今天不想上班:“哥你不是在马路中间急刹车了吧?我刚刷到个视频,车牌有点像你的。”
山顶的风有点野:“哟,这不是要去跳河的预备役吗?怎么,没死成?还是嫌河水太凉,怂了?”
尖锐的恶意,像往常一样,准时抵达。
但这一次,陈默没有被刺痛。他只是麻木。
他甚至抬起头,对着镜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死。”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直播间每个人的耳朵里。
“让你们失望了。”
山顶的风有点野:“切,装什么深沉。我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陈默没有理会他。
他的视线穿过镜头,看向屏幕后面那些或好奇、或关心、或恶意的ID。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跑出来。”
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我老婆跟我离婚了,净身出户。公司也把我裁了,十年工龄,换了N+1。”
他把自己的伤疤,用最平淡的语气,揭开,展示给所有人看。
直播间里,弹幕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那些尖锐的嘲讽和无聊的调侃,都消失了。
“我躲在车里,不敢回家见我爸妈。我怕他们问我,怎么混成这个样子。”
“我开着这辆破车,漫无目的地跑。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他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冷的方向盘。
“我只是想……找个能活下去的理由。”
这句话说完,他沉默了。
像一座耗尽了所有能量的火山,归于死寂。
直播间里,几十个观众,也跟着他一起沉默。
良久,屏幕上缓缓飘过一条弹幕。
路过人间:“陈哥,理由不用找。活着,本身就是理由。”
今天不想上班:“对,妈的,去他妈的前妻,去他妈的破公司!你还有我们!”
山马:“陈哥,我们陪你走!”
山顶的风有点野:“靠,还有N+1,你矫情个什么劲儿,一帮傻X,被他三两句话就感动了?loser的抱团取暖,真他妈恶心。”
陈默看着那条弹幕,没有反驳。
他只是对着镜头,点了点头。
然后,他关掉了直播。
车厢重归寂静。
他发动了汽车,驶出这座停留了几天的城市。
他要走。
去哪儿都行,只要在路上。
车子在国道上行驶了一夜。
天亮时,他拐进了一条通往山区的县道。路越来越窄,两旁的建筑变成了连绵的山影。
就在一个上坡的急弯处,车身猛地一震,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不正常的抖动,像濒死前的抽搐。
“咳……咳……哐当!”
一声金属的悲鸣后,车子彻底失去了动力,缓缓停在了半山腰。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风穿过山谷的呼啸声。
陈默拧动钥匙,仪表盘亮了一下,但引擎没有任何反应。
再拧一次。
还是死寂。
这辆陪他逃离了过去,承载了他全部家当的车,他的移动龟壳,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抛锚了。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和恐惧,瞬间将他吞没。
他拿出手机。
屏幕的左上角,信号那一格,在“无服务”和一格之间,绝望地跳动着。
他完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
他被困死在这里了。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
几分钟后,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一次点开了那个APP。
他要开直播。
如果真的要死在这里,至少,要有人知道他最后消失的地方。
信号断断续续,直播间的画面卡得像马赛克。
但他还是连上了。
【沉默的陈开启了直播】
路过人间:“陈哥?!你那边怎么了?怎么全是雪花点?”
今天不想上班:“我靠,这什么情况?听声音像是在山里?这风声!”
陈默把镜头对准车窗外。
外面是荒芜的盘山公路,一边是山壁,另一边是看不见底的悬崖。
“车……坏了。”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被困住了。”
山马:“卧槽!哥你别慌!在哪个位置?我们报警!”
陈默摇了摇头,尽管他知道对方看不清。
“不知道……手机信号不好。”
直播间的画面卡顿了一下,然后彻底黑屏。
【主播网络不佳,已断开连接】
断了。
最后一丝和外界的联系,也断了。
绝望像潮水,彻底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就这样吧。
也许,这就是他的结局。
被世界遗忘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和这辆破车一起,慢慢腐烂,变成一堆白骨。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分钟,还是一小时。
他的视线,落在后视镜上。
镜子里,映出他那张颓废、绝望、窝囊的脸。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逃离了城市,逃离了过去,就是为了跑到这荒山野岭来等死?
不。
凭什么?
林晓燕现在正开着宝马,住着他买的房子,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
王涛正戴着他用血汗换来的名表,在办公室里作威作福。
凭什么他们都活得好好的,而他就要死在这里?
一股不甘心的怒火,从他冰冷的心底,猛地窜了出来。
这股火,烧掉了他的绝望,烧掉了他的恐惧。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山风凛冽,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他走到车头,拉开了引擎盖。
里面是积满灰尘的,复杂的机械结构。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这些东西了。
大学时,他曾是个狂热的汽车爱好者,省下生活费去买汽车杂志,跟朋友一起研究发动机。
但工作后,结婚后,这些爱好,连同那把吉他一起,都被他埋进了生活的坟墓。
现在,他要亲手把它们挖出来。
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他检查电瓶,接头很稳固。
他检查火花塞,没有问题。
他顺着油路一点点排查。
他的手很快就沾满了油污和灰尘,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
他像一个笨拙的、初学乍练的医生,在为自己唯一的亲人做着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的手被锋利的零件划破了,血和油污混在一起。
他不在乎。
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些尘封已久的机械原理图。
终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问题所在。
进油螺丝的滤网堵了。
可能是因为昨天在那个小乡镇加的油,油品太差。
他从后备箱里翻出自己的工具箱,找到一把扳手和半瓶清洗剂。
拆卸,清理,安装。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
做完这一切,他站直身体,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他回到车里,手上的油污把方向盘弄得一片肮脏。
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拧动。
“咳……咳咳……”
引擎发出两声虚弱的咳嗽。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再次拧动钥匙。
“嗡——轰!”
引擎,在一阵咆哮后,平稳地运转起来!
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狂喜和成就感,像电流一样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做到了!
他救了这辆车,也救了他自己!
他没有立刻开车。
他拿出手机,信号恢复了一格。
他点开那个黑色的APP,开启了直播。
画面依然卡顿,但他不在乎。
他把镜头对准了前方。
那里,太阳正从层层叠叠的山峦之后,喷薄而出。万丈金光,刺破云层,给无边的山野,镀上了一层辉煌的颜色。
他没有说话。
直播间里,却已经炸开了锅。
路过人间:“回来了!陈哥回来了!”
今天不想上班:“卧槽!车修好了?!牛逼啊陈哥!”
山顶的风有点野:“……算你运气好。”
陈默看着这条弹幕,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关掉直播,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
挂挡,踩下油门。
车子带着新生的轰鸣,向着那片沐浴在晨光中的壮丽山峦,径直驶去。
逃亡,结束了。
旅程,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