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婉的声音很轻，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羽毛，飘飘忽忽地落在林屿被雨水浸透的耳膜上，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雨声哗哗，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他骤然失序的心跳。他僵在原地，浑身湿冷，后背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可被她目光锁定的那半边脸颊，却火烧火燎。

为什么是她？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搅乱了林屿所有预备好的、笨拙的借口和转移话题的念头。他仓促地转过身，面对着屋檐下那双清澈见底、带着认真探寻的黑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鼻尖、下颌，成串地滴落，砸在脚边积起的小小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水花。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雨水堵住了，干涩发紧，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画面：招新摊位上那个被阳光眷顾的宁静侧影；图书馆里她低垂的眼睫像蝶翅轻颤；操场上她握着冰凉水瓶时那声轻如羽毛的谢谢；还有此刻，她站在狭窄的屋檐下，抱着书本，肩头微湿，眼神里褪去了惯常的疏离，只剩下纯粹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些画面飞速旋转、重叠，最终定格在她第一次抬头望向他时，那双清澈眼底被打扰的微恼和茫然。那一刻，喧嚣的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

“因为”林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因为你低头看书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滑落，模糊了视线，他却固执地睁大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整个世界都静了。”

这句话，像一句未经雕琢的咒语，带着少年人最原始也最滚烫的赤诚，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密集的雨幕，直直地撞进苏婉的心底。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浪漫，甚至带着点语法上的笨拙。可就是这份笨拙的坦诚，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精准地撬动了她心口那层坚硬冰壳最核心的锁扣。

她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毫无防备地冲垮了刚刚裂开的缝隙，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失速的心跳，咚咚咚，在雨声的伴奏下，像擂着一面失控的鼓，几乎要撞破胸腔。世界并没有真的安静下来，雨声依旧喧嚣，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可她的感官却奇异地聚焦了聚焦在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灼亮的少年身上。他滴水的发梢，他紧抿的唇线，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膛，还有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认真。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和哗啦啦的雨声。冰冷的雨水顺着林屿的脖颈流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可胸口却像是揣着一团烧得正旺的火。他看到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红晕，看到她清澈的眼眸里翻涌起他从未见过的波澜，不再是平静无波的深潭，而是被投入石子后漾开的、带着光晕的涟漪。这无声的反应，比任何语言都更猛烈地冲击着他。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是凭着本能，低声哼唱起来。没有吉他伴奏，只有他清冽的、带着雨水泥泞气息的嗓音，穿透雨幕的喧嚣：

“人群中喧嚣的鼓点，琴弦拨乱陌生的和弦，直到你垂落的眼睫，按下世界静音的键”

简单的旋律，即兴的歌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直白，却像一支带着魔力的箭，再次精准地射中了苏婉。那正是他们初遇的场景！他笨拙地拨错弦，她受惊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那双眼睛和震耳欲聋的心跳。他竟然把它写成了歌。

歌声很轻，断断续续，甚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像最柔软的羽毛，一下下搔刮着苏婉刚刚松动的心防。她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晰和执着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因她而起的慌乱和炽热，心口那块最坚硬的冰，终于在这直白到近乎莽撞的歌声里，咔嚓一声，彻底碎裂开来，化作一池春水，温暖地荡漾开去。

原来，被人如此笨拙又如此珍重地看在眼里、放进歌里，是这样的感觉。

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暖意的酸涩和悸动，瞬间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地朝他靠近了一小步，将手中宽大的黑伞，坚定地、稳稳地，举过了两人的头顶。伞面隔绝了冰冷的雨帘，也圈出了一方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私密空间。伞下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雨水混合着干净皂角的气息，近到他湿透的T恤散发出的微凉湿意似乎都能沾染到她的衣袖。

林屿的歌声戛然而止。他震惊地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她的睫毛上似乎也沾上了细小的水珠，像晨露中的蝶翼，微微颤动。那层冰封的疏离彻底褪去，脸颊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眼底是清晰的、带着暖意的波澜，甚至还有一丝鼓励？

“伞我们一起撑。”苏婉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微颤，打破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屏障。她微微仰着脸，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上他灼热的视线，那无声的邀请，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

林屿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寒冷，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腾呼啸。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伸出手指。

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气息，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苏婉握着伞柄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窜过两人的指尖！

苏婉的手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那微凉的触感像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点燃了皮肤下的血液，滚烫的温度沿着相贴的指尖一路蔓延，烧红了她的耳根，也让她握着伞柄的手心瞬间沁出了一层薄汗。心跳彻底失控，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她头晕目眩。

林屿同样感受到了那触电般的悸动。他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和滚烫的渴望。他没有再犹豫，干燥而温暖的手掌，坚定地、完全地覆上了她微凉的手背，连同她紧握的伞柄一起，牢牢包裹住。

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带着常年练琴留下的薄茧，粗糙而有力，将她纤细的手指和冰凉的伞柄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掌心之下。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一种笨拙的保护姿态。属于他的温度和力量，透过相贴的肌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了苏婉指尖的微凉，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慌乱。

伞外，是喧嚣冰冷、隔绝天地的雨幕。

伞下，是呼吸相闻、心跳共振的方寸世界。

林屿的手掌包裹着她，稳稳地撑着伞。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交叠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滚烫讯息，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失序的心跳声，在伞下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共鸣。

苏婉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包裹着她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雨水顺着他紧贴手臂的湿透衣袖，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鞋尖，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冰冷的湿意本该让她不适，可此刻，隔着薄薄的布料，他手臂传递过来的温热体温，却像一个小小的暖炉，熨帖着她靠近他的那半边身体。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归属感的暖流，从两人相贴的手心，蔓延至全身。

“我送你回去？”林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沙哑，还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期待。

苏婉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伞外的世界，教学楼、树木、远处的道路都成了朦胧的背景板。只有眼前这张被雨水洗过、轮廓清晰、眼神灼亮的少年脸庞，是这混沌天地间唯一的清晰存在。他额前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头，水珠沿着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他紧抿的唇边。那唇线此刻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傻气的真诚。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被这傻气的笑容彻底融化。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异常坚定。

一个无声的许可。

林屿眼中的光芒瞬间大盛，几乎要灼伤这阴沉的雨天。他握着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小心翼翼地迈开了第一步。

两人并肩走入瓢泼的大雨中。宽大的黑伞隔绝了冰冷的侵袭，伞下自成一方温暖的小天地。林屿刻意放慢了脚步，高大的身躯微微倾向她这边，替她挡住了侧面飘来的风雨。他握着她的手心滚烫，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量，驱散着雨水的寒意。苏婉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贴着他湿透的、冰凉的手臂，那奇异的触感一侧是滚烫的掌心，一侧是冰凉的湿意交织成一种陌生而强烈的心悸，让她脸颊的热度久久不退。

沉默在伞下蔓延，却不再尴尬，反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青涩的甜蜜。雨点敲打着伞面，奏响密集的鼓点，像是为他们初次靠近的心跳伴奏。林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薄茧划过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酥麻。苏婉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却没有挣脱。

教学楼通往宿舍区的林荫道在雨中显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雨水在路面汇成浑浊的小溪，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旁模糊的树影。伞下，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在积水中模糊地交叠在一起。

就在他们快要走出教学楼区域，拐向宿舍区的小路时，林屿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不远处行政楼的玻璃门廊。

一个高挑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是陈薇。

她显然已经站了一会儿，环抱着双臂，姿态显得有些僵硬。精心打理的卷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惯常的、程式化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阴沉。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隔着厚重的雨幕和不断流淌的雨水，死死地钉在林屿和苏婉紧紧交握的手上，以及那把将他们笼罩在同一个世界里的黑伞。

雨水顺着光洁的玻璃门廊滑下，扭曲了陈薇脸上的表情，却扭曲不了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尖锐得几乎要刺穿雨幕的嫉恨和不甘。她手里似乎还捏着几张被揉皱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林屿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瞬间冲淡了伞下的暖意。他下意识地想要将握着苏婉的手藏到身后，却又在下一秒更紧地握住了她。他挺直了脊背，迎向那道冰冷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戒备和宣告。

苏婉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顺着林屿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变得锐利的目光望去。隔着重重雨帘，她看到了玻璃门廊下那个模糊却充满敌意的身影。虽然看不清表情，但那道目光所带来的压迫感，却像冰冷的蛇，悄然缠绕上来。

刚刚在伞下滋生的、带着暖意的悸动，仿佛被这冰冷的窥视浇了一盆冷水。一种莫名的、不祥的预感，如同伞外阴沉的天空，悄然笼罩下来。

林屿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半护着苏婉，匆匆拐进了通往宿舍区的小路，将那冰冷的视线隔绝在身后。

雨，依旧下得又急又猛，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伞下的两人沉默地走着，刚才那无声的甜蜜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重所取代。交握的手依旧紧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可林屿的掌心却微微渗出了冷汗。

苏婉看着脚下不断溅起水花的路面，看着积水中两人模糊的倒影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心头那点刚刚萌芽的喜悦，被一层淡淡的阴翳笼罩。那个站在玻璃门廊下的身影，那双隔着雨幕射来的冰冷目光，像一道不祥的谶语，预示着这趟刚刚启程的旅程，前方并非坦途。

雨幕深处，未知的风暴似乎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