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热意并非来自天日,而是源于脚下,仿佛踩在一块刚刚熄灭的烙铁之上,余温穿透靴底,无声地炙烤着每个人的心神。
公输启蹲在阳坡断崖边,手指捻起一把焦土,土质疏松滚烫,毫无生机。
他面前的火炭树形同鬼爪,枝干灰败,叶片寥寥,仿佛被一场无形的大火反复炙烤,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绕着树根细细查看,连剥开几处树皮,看到的尽是朽坏的脉络。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着身后眉头紧锁的封小岐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工匠特有的惋惜与无奈:“这树……快死了。从根上烂的,树心怕是早就空了。”
封小岐的心随之往下一沉。
他们一行南下至此,为的就是《辑要》残卷中记载的“南明炭”。
此物需取阳坡火炭树的心木,以秘法焚炼七日方成,乃是启动后续仪式的关键。
仪式讲求五行调和,南明炭代表的正是南方火德,若无此物,地脉中的阴阳便难以平衡,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连日阴雨,为何土地反而如此燥热?”他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四周,稀稀拉拉的几株火炭树都是同样的枯槁景象。
这阳坡断崖,本该是火性最旺盛之地,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死气。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林中传来。
蓝彩禾肩上背着一个半满的竹篓,缓步走出。
她的衣角沾着露水,发丝间还夹着一两片青翠的叶子,与这片焦土之地格格不入。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株最衰败的火炭树下,缓缓蹲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皲裂的树根。
她的指尖在接触到树根的一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闭上眼,仿佛在倾听什么,片刻后才睁开,轻声说道:“它不是病了,是吓的。”
公输启愣了一下,觉得这说法有些匪夷所思。
封小岐却心头一动,示意他不要出声。
蓝彩禾从竹篓里取出一株通体泛着幽紫光泽的小草,摘下一片叶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她没有吞咽,而是将嚼出的草汁小心翼翼地吐出,精准地滴落在火炭树的主根之上。
那碧绿中带着一丝紫意的汁液渗入泥土,如同水滴落入滚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滋啦”声。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几息之后,那片被汁液浸润的泥土微微拱起,随即,一只、十只、成百上千只通体赤红的蚂蚁从地下蜂拥而出。
它们并不四散奔逃,而是紧紧围绕着树根,结成一个不断蠕动的红色圆环,仿佛在举行某种悲伤的仪式。
蓝彩禾的眼神里满是怜悯,她低语着,像是在对树说,也像是在对众人解释:“它们在哭。地下的气脉不对劲,一股‘灼气’从很深的地方‘烫’了上来,树的根须都快被烤熟了。”
“灼脉?”封小岐闻言,立刻并指如剑,点在眉心,双目之中泛起一层淡淡的辉光。
他运转起残卷上所学的观气术,向着地底深处探去。
果然,在地下数丈之处,一条极其微弱、却异常霸道的灼热气脉正缓缓流淌,如同烧红的铁水,所过之处,一切生机都被悄然扼杀。
这股气息,与之前墨先生布下的锈脉阵虽有不同,却同出一源,显然是那大阵溃散后残留的余波。
找到了病根,事情便有了转机。
蓝彩禾提出了她的法子,名为“草引法”。
“我带来的紫茎草能安抚草木精魂,若再配上灰苓花与蛇蜕研磨的灰,调成泥浆,敷在树根周围七日,便能隔绝下方的灼气,引天地间的生发之气重新汇入树心,让它活过来。”
公…输启听罢,立刻从背囊中取出一把造型古朴的黄铜短尺。
尺身刻满繁复的符文与刻度,正是公输家祖传的“地维尺”。
他在南坡上来回走了几趟,尺上的指针微微摆动,最终在三个位置停下。
“这三处是地气最薄弱的节点。”他指着火炭树周围的三个方位,对封小岐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打入镇脉钉,形成一个‘护生三角’,将外泄的灼脉之力暂时封锁,为蓝姑娘的草药争取时间。”
封小岐点了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他让两人准备,自己则盘膝坐于树前,双手结印,将心神沉入气海。
那枚神秘的罗盘虚影缓缓浮现,他尝试着调动一丝从残卷中刚刚领悟的“引脉”之力。
这股力量与他之前所用的截然不同,并非强行操控,而是一种温和的引导。
他的神识顺着地维尺标定的方位探入地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道灼脉。
灼脉暴烈异常,稍有不慎便会反噬。
封小岐不敢强行扭转,只是用自己的气息在灼脉旁开辟出一条微小的通路,如开渠引水,将那股灼热的暖流极其缓慢地、一丝一缕地导入火炭树根系周围的“护生三角”阵内。
这个过程极为耗费心神,不过半个时辰,他已是满头大汗。
当夜,蓝彩禾的草药泥浆敷好,公输启的镇脉钉也已深埋入土。
在封小岐引脉之力的最终催动下,奇迹发生了。
那株濒死的火炭树,竟在寂静的夜风中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低鸣,仿佛一张尘封已久的古琴,被人轻轻拨动了心弦。
七日之后,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阳坡断崖上时,众人围在树前,只见敷在树根的泥浆已经干裂脱落,而原本灰败的树干上,竟重新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光。
公输启上前,用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在树干上开了一个小口,裂口深处,赤金色的木质赫然在目,纹理间仿佛有流光涌动。
成功了!
公输启兴奋地取下那块珍贵的树心木,当场架起一个造型奇特的陶瓮,这是他家传的“无烟窑”法。
他将心木封入瓮中,以文火从外部慢慢烘烤。
没有浓烟,没有烈焰,只有一缕幽蓝色的火光在陶瓮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不知过了多久,那幽蓝的火光中,竟隐隐约约地传出了一段断续的歌声。
那歌谣苍凉古老,不成词句,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悲怆。
蓝彩禾静静地闭着眼睛,侧耳倾听,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
她哽咽着说:“这是南地古代守山人的葬歌……他们将自己的魂魄与山脉融为一体。这棵树活得太久,把深藏在地脉里的记忆,用火烧出来了。”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片肃然。
终于,歌声渐歇,幽蓝的火光也稳定下来。
炭已炼成。
封小岐取出一直悬在腰间的罗盘,覆于陶瓮的瓮口之上。
就在罗盘接触到那股热气的瞬间,中央的指针猛地一颤,紧接着,一滴沉重而粘稠的青铜色液珠,竟从指针的尖端缓缓渗出,滴落下去,瞬间没入下方那块通红的南明炭核心。
南明炭的光芒在那一刻骤然内敛,仿佛将所有的精华都锁在了内部。
这是罗盘第一次显现出与地气共鸣后产生的实质异象。
封小岐心中巨震,但他面上不动声色,迅速将那块蕴含着异样力量的南明炭小心翼翼地取出,用特制的玉盒封存起来。
归营途中,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蓝彩禾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指向远处山崖边的一片枯藤。
“你们看,”她轻声说,“乌鸦从来不落在那里。”
封小岐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一株巨大的老柏树孤零零地悬在崖边,历经风霜的枝干扭曲盘结,远远看去,竟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形。
周围明明有许多其他树木,但盘旋的鸦群却唯独避开了它,仿佛那树上有什么无形的恐怖。
蓝彩禾的眼神变得异常凝重,她压低了声音:“山里的鸟兽虫豸,从不会说谎。那棵树底下,埋过不干净的血。”
公输启闻言,摸了摸下巴,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考工录》里提过,至阴至煞之地,往往能淬炼出至刚至阳之物。若那真是一处凶地,或许能为我们的‘安土地’仪式,额外添上一道强有力的‘镇煞’之力。”
封小岐抬头望向天边,一轮渐圆的明月已悄然升起,清冷的光辉洒在远方那株诡异的柏树上,为其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寒霜。
他心中豁然开朗,仪式所需的,不仅仅是天地间的纯净之物,或许更需要的,是那些千百年来被遗忘、被压制,却从未真正消散的“声音”。
他将手中的玉盒递给一旁的凌清竹,郑重地嘱咐她好生保管。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投向与阳坡断崖遥遥相对的另一侧山脉,那里的山壁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森然的惨白。
“下一站,”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西崖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