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饺子,窗上的影》
天蒙蒙亮时,周远被喉咙里的灼痛感拽醒。
窗外的雨停了,窗台上积着一层浅灰色的水洼,映着对面楼光秃秃的树枝。他坐起身,头痛得像被钝器敲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亮着,是秋菊凌晨发来的:“药放厨房了,醒了记得吃。”
他捏着手机站在卧室门口,看见秋菊正蹲在阳台刷鞋。他昨晚沾了泥的皮鞋被泡在盆里,她手里的鞋刷“咯吱咯吱”蹭着鞋面,泡沫溅在她袖口的蓝布罩衣上。晨光从她身后漫进来,把她鬓角的白头发照得发亮。
“醒了?”她没回头,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锅里温着粥,配了咸菜。”
他“嗯”了一声,喉咙发紧。昨晚在饭馆攥过晚棠的手,此刻还残留着她风衣纽扣的冰凉触感。秋菊刷鞋的动作很慢,拇指在鞋帮处反复摩挲——那里是他常年踩刹车磨出的凹陷,她每次刷鞋都要多蹭几遍。
“跟工友喝到那么晚?”她把刷好的鞋晾在铁丝上,水珠顺着鞋尖滴下来,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老王上次喝多了摔断腿,你可别学他。”
他没接话,转身进了厨房。粥是白粥,咸菜切得细细的,盛在一个青花小碟里——那是他们结婚时,秋菊陪嫁的嫁妆。他舀了一勺粥,温热的米香漫上来,却压不住喉咙里的酒气。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伞忘在饭馆了,不用送回来。”
他捏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恍惚间竟分不清,眼前这碗粥的温度,和昨晚晚棠递过来的那杯热水,哪个更烫心。
上午去厂里交报表,路过传达室时,老李喊住他:“周师傅,有一个包裹,从南边寄来的。”
包裹不大,轻飘飘的,地址栏的字迹娟秀——是晚棠的字。他捏着包裹站在墙角,阳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拆开时,里面掉出个小小的铁皮盒,打开一看,是半盒大白兔奶糖,糖纸已经泛黄发脆。
30年前,他在厂门口的小卖部给她买过同样的糖。她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说“真甜”,糖渣粘在她嘴角,他伸手去擦,被她笑着躲开。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金灿灿的,把她的麻花辫照得像镀了层金。
“周师傅,发什么愣呢?”年轻的会计路过,笑着拍他肩膀,“这糖可有年头了,现在的孩子都不爱吃这个。”
他把糖盒塞回兜里,指尖触到糖纸的褶皱,像摸到了时间的纹路。走到车间门口,听见有人吵架——是老王两口子,为了给儿子买房凑首付的事,吵得脸红脖子粗。“过不下去就离!”女人喊得声嘶力竭,男人蹲在地上抽烟,烟头扔了一地。
他突然想起秋菊昨晚说的:“隔壁小张离婚了,女的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她当时在给他缝袖口,针脚歪歪扭扭的,“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
那时他正对着手机里的短信发呆,没接话。此刻看着老王佝偻的背影,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原来那些“过不下去”的日子,从来不是突然碎掉的,是像这地上的烟头,一根一根堆起来的。
下午整理秋菊的药盒时,手机弹进来一条朋友圈,是晚棠昨天发的:“念念考研上岸了,特意穿了我年轻时的裙子拍照。”
照片里的姑娘站在大学校门口,白裙子衬得眉眼清亮,笑起来嘴角那点弧度,像极了晚棠年轻时的样子。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突然想起2010年重逢时,晚棠说“念念今年高三,学习紧”——算下来,2012年正好是她考研的年纪,不多不少,刚合情理。
秋菊端着水果盘走进来,看见他对着手机发呆,凑过来看了一眼:“这是谁的女儿呢?真好看。”她拿起一块苹果递给他,“周远说是网上的不认识”
他咬了口苹果,甜里带着点涩。二十多年没见,这孩子从一个没保住的胎儿,长成了能考上研究生的大姑娘,而他这个“生父”,只能在朋友圈里偷偷看着她的笑脸。六百多公里的路,二十多年的时光,像隔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轮廓,摸不着温度。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晚棠发来的私信:“念念说想谢谢周叔叔,当年给她寄的那些辅导书,帮了大忙。”
他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2011年冬天,晚棠打电话来,声音犹豫:“念念数学跟不上,我听说你认识重点中学的老师……”他当时连夜找了三套习题集,裹了层厚厚的泡沫寄过去,地址是晚棠给的单位地址,收件人写的是“李老师转”。
“替我恭喜她。”他回了一句,想了想又加上,“需要什么尽管说。”
晚棠回了个笑脸表情,再没多说。他把手机放回兜里,看见秋菊正对着窗外笑,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暖融融的。“楼下小张的儿子也考上大学了,”她说,“现在的孩子真能干,不像我们那时候,想读书都没条件。”
他没接话,走到阳台抽烟。楼下车水马龙,远处的塔吊正慢悠悠地转着,这座城市比二十多年前热闹了太多。可有些东西好像没变——比如他攥着烟卷的手,想起晚棠时依然会发颤;比如秋菊递过来的那杯温水,永远带着刚好能暖到心口的温度。
二十多年的距离,说长也长,长到足以让一个生命从无到有、长大成人;说短也短,短到一句“谢谢”,就能把那些藏在岁月里的亏欠,轻轻掀动一角。
傍晚回家时,秋菊正在包饺子。案板上摆着整整齐齐的面团,她捏着擀面杖转圈圈,面皮在她手里慢慢变大,薄得能透光。“今天买了点荠菜,你最爱吃的。”她抬头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等会儿给隔壁老李送一盘,他昨天还帮咱修了水龙头。”
他蹲在她旁边帮忙摆饺子,指尖碰到她的手背,温温的,带着面碱的涩味。窗外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老旧的剪影画。
“今天看到念念的照片,”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谁,“真像她年轻的时候。”
秋菊擀面
饺子下锅时,沸水咕嘟咕嘟地响,白雾腾起来,模糊了秋菊的脸。他站在灶台边,看着那些翻滚的饺子,突然明白——有些思念,就像这锅里的水,总得有个锅盖盖着,不然就会沸得满世界都是;可真要盖得太紧,又会在心里憋出个洞,呼呼地往里灌风。
晚风吹进来,带着院子里月季花的香。秋菊把盛好的饺子端上桌,递给他一双筷子:“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荠菜的清香味漫开来,混着点说不清的涩。窗外的天慢慢暗了,路灯亮起来,把树影投在窗玻璃上,摇摇晃晃的,像谁在说:
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