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清晨,野原广志觉得自己可能一夜没睡。
他几乎是在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时就睁开了眼睛,心脏以一种亢奋的节奏跳动着,把他从浅眠中彻底唤醒。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生怕吵醒还在打呼的铃木和蜷缩成一团的高桥,然后开始了堪称他人生中最漫长、最细致的一次梳洗打扮。
他用掉了小半瓶发胶,试图驯服自己那几撮不太听话的头发,最终勉强固定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清爽利落的发型。
站在衣柜前,他犯了难。
穿西装太正式,像去面试;穿T恤牛仔裤又太随意,显得不够重视。
他纠结了足足二十分钟,最后选定了一件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亚麻色棉质衬衫,搭配一条深蓝色的休闲长裤。
对着宿舍里那块有些模糊的镜子左照右照,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头活蹦乱跳的小鹿。
“冷静,野原广志,你可以的。”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打气,尽管效果微乎其微。
他提前了整整四十分钟到达上野车站门口。
周末的车站人来人往,喧嚣鼎沸。
他选了一个显眼的位置站定,双手紧张地插在裤兜里,又拿出来,交叉在胸前,觉得不妥,又放回身侧,眼神不断地在涌出的人潮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接受煎熬。
他不停地看手表,担心她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担心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时间,担心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各种糟糕的设想在他脑海里轮番上演。
当时针终于指向十点差五分的时候,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
上见加莉今天穿了一件水蓝色的及膝连衣裙,款式简洁,但剪裁极好,完美地衬托出她纤细的腰身和优美的颈部线条。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白色手袋,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上依旧是素净的,只在唇上点了一抹淡淡的粉色。
她走在人群中,像一道移动的清凉风景,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野原广志感觉自己的呼吸又是一窒,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再次失控。
他赶紧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自认为最得体、最自然的笑容,朝她挥了挥手。
上见加莉也看到了他,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
“早上好,上见同学。”野原广志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紧绷,他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可以写入礼仪教科书。
“早上好,野原学长。”上见加莉微微颔首回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但并未多言,“等很久了吗?”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野原广志连忙否认,耳根微微发烫。
他侧身示意方向,“美术馆就在前面,我们……走过去?”
“好的。”
去往东京都美术馆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
起初依旧是沉默。
野原广志搜肠刮肚地想找话题,却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平时在社团和实习中锻炼出的口才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天天气真不错。”他干巴巴地开了口,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算什么话题!
“嗯。”上见加莉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
就在野原广志陷入绝望之际,上见加莉却主动开口了,她的目光落在路边一家精品店的橱窗上,那里陈列着几条丝巾。
“那款爱马仕的丝巾,色彩搭配很巧妙,赭石色与灰绿色的渐变,打破了常规的沉闷,很有早秋的氛围。”
野原广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几条漂亮的丝巾,至于什么赭石色、灰绿色,什么早秋氛围,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他捕捉到了关键词“爱马仕”。他知道这个牌子,很贵。
“啊……是、是啊,看起来很……高级。”他只能给出这样贫乏的回应,心里一阵懊恼。
上见加莉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走进美术馆,喧嚣被隔绝在外,空气瞬间变得安静而肃穆。
高大的展厅,柔和的灯光聚焦在一幅幅精美的画作上。
来看展的人不少,但大家都自觉地保持着安静,只有细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野原广志亦步亦趋地跟在上见加莉身边。
他提前恶补过一些关于莫奈和雷诺阿的知识,知道他们是印象派代表,知道莫奈喜欢画睡莲和干草堆,雷诺阿喜欢画丰满的女人和快乐的场景。
但当真正站在那些他分不清是真迹或者是极其精良的复制品面前时,他还是被那种光影和色彩交织出的美感震撼了。
上见加莉看得很专注。
她在莫奈那幅著名的《日本桥》前驻足良久,目光沉静。
野原广志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不敢靠得太近。
他看着她线条优美的侧脸,看着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看着她微微抿着的、形状好看的嘴唇。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她,和画中那片朦胧的绿色睡莲池。
“光线很奇妙,不是吗?”上见加莉忽然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捕捉瞬间,而不是追求永恒的形似。”
野原广志回过神,连忙看向那幅画,努力调动起脑海里死记硬背的知识点:“是、是的。印象派就是注重光影和色彩的变化,追求一种……视觉印象。”
他说得有些生硬,但上见加莉还是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作上:“莫奈晚年在这里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几乎是在与时间和光线赛跑。”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野原广志却能感受到她话语里对画家和作品的理解,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而非卖弄的欣赏。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些临时抱佛脚的知识,在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生出了一股想要了解更多、想要跟上她步伐的念头。
他不再试图卖弄自己那点可怜的准备,而是认真地看画,然后在她偶尔点评时,认真地倾听,偶尔提出一个笨拙但真诚的问题。
“为什么这里的蓝色用得这么大胆?”
“雷诺阿笔下的女性,似乎总是很快乐?”
“这种模糊的笔触,是为了表现动态感吗?”
他的问题很基础,甚至有些外行,但上见加莉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
她会用简洁的语言解释几句,有时甚至会因为他的某个过于天真的问题,而弯了嘴角。
野原广志发现,当她谈论这些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时,那双总是清冷的黑眸里,会闪烁起一种专注而迷人的光彩。
那份疏离感似乎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热爱事物中的真实温度。
他们一路看过去,从莫奈的睡莲到雷诺阿的舞会。
野原广志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于如何表现自己,而是开始真正享受这个过程,享受走在她身边,听着她用清冷嗓音讲述艺术见解的时光。
看完展览,已是中午。
阳光有些炽烈。
“上见同学,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馆,环境很安静,我们可以……休息一下?”野原广志鼓起勇气提议,手心又开始冒汗。
上见加莉看了看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点了点头:“好。”
咖啡馆隐藏在一个安静的街角,绿植环绕,放着轻柔的爵士乐。
野原广志替上见加莉拉开椅子,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比之前自然了不少。
点单时,上见加莉要了一杯冰拿铁。
野原广志看着菜单上那些花哨的咖啡名称,有点眼花,最后保守地点了一杯美式。
等待饮品的时候,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
野原广志看着坐在对面的上见加莉,她正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他忽然觉得,此刻的宁静,比他之前设想过的任何刻意营造的对话都要美好。
“今天……谢谢你愿意来看展。”他真诚地说。
上见加莉转过头,看向他,眼神平静:“是我要谢谢野原学长的邀请,展览很精彩。”
“你觉得精彩就好。”野原广志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说实话,我对艺术懂得不多,今天算是……恶补了一下。”
他的坦诚让上见加莉微微动容。
她见过太多在她面前不懂装懂、夸夸其谈的男生。
“野原学长是经济系的,平时学业很忙吧?”她难得地主动问起了他的事情。
“啊,是有点。”野原广志挠了挠头,“最近还在实习,感觉比上课还累。”
他顺势聊起了自己在金融公司的实习经历,说起严谨的前辈和枯燥的数据,语气里带着一点年轻人对踏入社会的憧憬与小小抱怨。
上见加莉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发现,当他说起自己熟悉的领域时,眼神会变得专注而自信,那种笨拙和紧张感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靠的、踏实的感觉。
冰拿铁和美式被端了上来。
野原广志喝了一口苦涩的美式,皱了皱眉,但还是坚持咽了下去。
上见加莉看着他的小动作,拿起小勺子,轻轻搅拌着杯中的咖啡和奶沫,忽然轻声说:“野原学长,其实不用这么紧张的。”
“啊?”野原广志一愣,抬头对上她平静的目光,脸“唰”地一下又红了,“我、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嗯。”上见加莉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似乎……并没有厌恶,“从在车站见到你开始,就很明显。”
野原广志顿时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上见加莉顿了顿,搅拌咖啡的动作没有停,目光落在杯子里旋转的棕色液体上,“比起那些自以为是的夸夸其谈,这样……反而让人比较轻松。”
野原广志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这是在安慰他?
还是说……她并不讨厌他的紧张和笨拙?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他的全身,冲散了他所有的窘迫和不安。
阳光,咖啡的香气,轻柔的音乐,还有对面这个安静美丽的女孩。
野原广志忽然觉得,这个周末的午后,美好得如同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
而他心中那道名为“上见加莉”的墙,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裂开了一条透着光的细小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