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路,似乎比来时要短得多。
来时,肩上是沉甸甸的冰块,心中是未卜的前程;归时,箱子轻了,怀中揣着的银票和碎银却重如山岳。那一百两银子,被苏清瑶仔细地分装好,由她和沈君彦贴身收藏,其余五人则负责警戒四周。
每个人的脚步都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轻快,脸上疲惫难掩,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们偶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会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
一百两!那是一个他们穷尽一生都不敢想象的数字。
当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杏花村的村口时,迎接他们的是全村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站在那里,从日出等到日落,连孩子们都被大人的凝重情绪所感染,不敢吵闹。他们看着苏清瑶等人空着手,背着那两个去时沉甸甸的木箱,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失败了吗?”
“我就说,城里人精得跟猴似的,哪那么容易骗……”
“唉,空欢喜一场……”
窃窃的私语声中,充满了失望和沮丧。村长张正德嘴唇翕动,想上前问,却又怕听到那个最不想听到的结果,一时间竟僵在了原地。
看着村民们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苏清瑶心中一软,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她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径直走到晒谷场中央,示意沈君彦将怀中的一个布包放在了地上那张唯一的石桌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鼓囊囊的布包吸引了过去。
苏清瑶深吸一口气,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缓缓地,解开了布包的系绳。
“哗啦——”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颤的声响,在寂静的黄昏中骤然炸开!
只见一堆闪烁着迷人光泽的银锭和碎银,从布包中倾泻而出,在石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耀眼的山!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反射出万千道刺目的光芒,瞬间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整个杏花村,落针可闻。
村民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堆银子,连呼吸都忘了。
“这……这是……”村长张正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却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不是银子,而是滚烫的烙铁。
“钱,我们卖冰换来的钱。”苏清瑶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一共,一百两。”
一百两!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天雷,劈醒了所有失魂落魄的村民!
“娘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一个汉子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疼得龇牙咧嘴,脸上的表情却从痛苦瞬间转为狂喜。
“是真的!是真的银子!”
“我们有救了!杏花村有救了!”
压抑了许久的失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数倍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喷发!欢呼声、哭泣声、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人们疯狂地涌向石桌,却又在离桌子一尺远的地方自觉停下,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目光,贪婪地看着那堆象征着“生”的银子。
那一夜,整个杏花村都未曾入眠。
村长张正德亲自坐镇,将银子小心翼翼地收好,锁进了村里祠堂最隐秘的暗格里。而晒谷场上,则点起了篝火。
冰窖里剩下的猪肉被全部取出,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弥漫了整个村庄。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用最质朴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喜悦。
苏清瑶没有参与狂欢,她独自一人坐在自家院中的石凳上,仰望着漫天星河。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君彦在她身旁坐下,递过来一串烤得外焦里嫩的肉。
“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热闹?”他问。
“有点累。”苏清瑶接过烤肉,轻轻咬了一口,含糊地说道,“而且,我在想接下来的事。”
沈君彦默然,他知道,这个女子想的,永远比别人更远。
“钱虽然到手了,但我们的危机并没有解除。”苏清瑶看着跳动的篝火,眸光深邃,“这一百两,要用在刀刃上。首先,必须尽快去镇上买粮食,越多越好。其次,要买足量的盐,不仅为了吃,也为了以后能腌制更多的肉食。最后,如果还有余钱,我想买一些种子,耐旱的豆子、高粱,趁着夏末,或许还能种上一季。”
她有条不紊地规划着,仿佛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沈君彦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与……心疼。她本该是个被人呵护的姑娘,却被迫扛起了整个村子的命运。
“这些事,交给我。”他沉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明天一早,我就带人去镇上采买。你放心,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苏清瑶侧头看他,月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格外可靠。她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好。”
两人一时无言,静静地分享着这片刻的宁静。远处的欢声笑语,天上的璀璨星辰,身旁沉默可靠的男人,让苏清瑶第一次对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出了一丝归属感。
然而,这份宁静,却注定不会长久。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沈君彦便带着二十个最精壮的汉子,推着村里所有的独轮车,悄悄地离开了村子,直奔青州镇。
苏清瑶则开始着手另一件事——整理她从阴风洞带回来的那几株玄冰草。她将草药小心地清洗、晾干、碾磨成粉,分装在几个小小的瓷瓶里。这东西,在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多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们甚至开始讨论,等粮食买回来,要不要开垦村后那片荒地,多种些苏神医说的豆子。
黄昏时分,就在全村人翘首以盼,等待着沈君彦的购粮队伍归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却先一步闯入了杏花村。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孩童。
他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跌跌撞撞地从村口的山路上跑来,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脸上满是污泥和干涸的血迹,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救……救命……”
他看到村口正在张望的村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微弱的呼喊,随即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离得最近的村民连忙冲过去将他扶住,这才骇然发现,这孩子的后背上,竟然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几乎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
“快!快去叫苏神医!”
消息像风一样传到了苏清瑶的耳中。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立刻提着自己的小药箱赶了过去。
当她看到那个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孩子时,心猛地一沉。
“快,把他抬到我家去!准备烈酒、干净的布和热水!”她一边飞快地检查着孩子的伤势,一边冷静地发出指令。
村民们立刻行动起来,原本祥和安宁的气氛,瞬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所取代。
苏清瑶的房间,临时成了一个急救室。
她剪开孩子被鲜血粘住的衣服,那道狰狞的伤口便暴露在空气中。伤口从左肩一直划到后腰,皮肉外翻,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
“是利刃所伤,伤口很深,失血过多。”苏清瑶的脸色无比凝重,她对一旁帮忙的妇人说道,“按住他!要清创缝合,会很疼!”
她用烈酒为银针和丝线消毒,然后开始清理伤口。孩子的身体因为剧痛而不断抽搐,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就在苏清瑶全神贯注地缝合伤口时,那孩子或许是剧痛刺激,竟短暂地恢复了一丝神智。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苏清瑶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而惊恐的字眼:
“柳……柳树村……啃树皮……恶……恶鬼……来了……快……跑……”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再次彻底昏死了过去。
苏清瑶的心,却因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掀起了惊涛骇浪!
柳树村,她知道,那是与杏花村相邻的一个村子,同样饱受粮荒之苦。啃树皮……这与她最初的记忆何其相似!
而那句“恶鬼来了,快跑”,更是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能将一个村庄……能对一个孩子下如此重手的“恶鬼”,究竟是什么?是流寇?是乱兵?还是……更加可怕的东西?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沈君彦回来了!
他推门而入,风尘仆仆,脸上却不见买回粮食的喜悦,反而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肃杀。
他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孩子,又看了一眼苏清瑶,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血腥气。
“清瑶,出事了。”
“青州镇,戒严了。我们在城外,看到了从柳树村方向逃出来的难民……他们说……”
沈君彦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柳树村,没了。一夜之间,被屠了。”
苏清瑶手中的银针,骤然刺破了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缓缓渗出。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被黑暗吞噬。一场巨大的、未知的危机,正随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笼罩向这个刚刚才看到一丝曙光的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