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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默踩着那架吱呀作响的木梯子,爬上了房檐。瓦片上的青苔湿漉漉的,蹭脏了他的帆布鞋,每挪一步,脚下就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手里攥着块新找来的青瓦,是从张婶家柴房翻出来的,边儿上还留着去年冬天冻裂的口子。“表弟,当心点儿!” 苏婉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带着点雾气里的黏糊劲儿。她扶着梯子脚,蓝布工装的袖子卷到小臂,手腕上缠着昨天捡玻璃碴子用的布条,渗着点淡红。脚边铁皮桶里装着和好的泥浆,黄乎乎的,稠得像晒透了的蜂蜜。

林默一低头,檐角的露水正好滴进他脖领子里。那股冰凉顺着脊梁骨往下滑,冷不丁让他想起妈在疗养院那会儿——护士给她擦身子,她总缩着躲,嘴里念叨“阿默怕我着凉”。那会儿他正对着图纸发愁,头都没抬一下。“没事儿,工地上搭过架子。” 他把青瓦往瓦垄里塞,泥浆从指缝挤出来,糊在指甲盖上,硬邦邦的。这话倒不算瞎编,大学勤工俭学那阵,确实给老乡工地递过砖瓦,就是嫌丢人,回回都捂得严严实实。

梯子猛地一晃。林默下意识抓住旁边的椽子,朽木头硌得他手心生疼。低头一看,少年林默就站在梯子边上,校服后领子还别着个粉笔头,晃晃悠悠的——刚才那下,准是他故意撞的“阿默!” 苏婉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手里的泥浆桶差点脱手,“还不滚去上学?要迟到了!”

少年没吭声,就那么仰头盯着他,眼神里的敌意像刚磨快的刀片。书包带斜挎着,帆布面上沾着昨天没洗掉的酱菜汁,深褐色的印子像块脏兮兮的疤。这眼神让林默嗓子眼发紧——太熟了。十八岁那年,妈想让他报本地的建筑学院,他就是这么瞪着她,吼着“我才不过你这种一眼看到头的日子”。

木梯又晃了一下,劲儿更大。林默手里的瓦刀“当啷”一声掉下去,擦着苏婉的肩膀砸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子。少年林默转身就跑,帆布书包拍打着屁股,“啪啪”响着消失在巷口,带起几片踩碎的烂叶子。“这孩子……” 苏婉叹口气,弯腰去捡瓦刀,手指在刀刃上轻轻抹了抹,像在安抚它,“随他爹,倔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

林默重新蹲在房檐上,把那块青瓦仔细摁进泥缝里。远处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正播着早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清清楚楚:“……下月本市办首届小商品交易会……” 这话让他心口猛地一抽——妈后来总念叨,要是当年敢去交易会试试,说不定她那酱菜早卖遍全城了。那会儿他只当是老太太瞎想。“姐,你那酱菜,其实可以往饭店送送看。” 林默铺好最后一块瓦,泥浆在指缝里慢慢变硬,“昨儿在市场碰见聚福楼的采购,说正缺手工腌的酱黄瓜。”

苏婉扶着梯子的手顿了顿。晨雾凝在她鬓角,成了细小的水珠。“哪能呢,” 她声音里有点怯,脚尖在青石板上蹭出点白印子,“人家大饭店,瞧不上咱这胡同里的小手艺。” 这话里的那股子不自信,像根小刺,轻轻扎了林默一下。

他想起穿越前收拾妈遗物,在樟木箱最底下翻出张发黄的奖状——1986年全市酱菜评比一等奖。边角都让虫子蛀烂了,可“苏婉”那俩字的笔锋还在,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那会儿他正忙着应酬客户,随手就给扔垃圾桶了。现在想想,那奖状上的金边,比他后来得的什么奖杯都亮堂。“试试呗,又没啥损失。” 林默顺着梯子往下爬,木头横档在手掌心勒出红道子。“下午我帮您挑两坛顶好的,先送聚福楼尝尝。就说……是远房表哥认识的门路,不丢人。”

苏婉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转身往厨房走,蓝布工装后襟沾了片落叶,是刚才瓦刀带下来的,在晨光里金灿灿的。“给你煮碗姜茶,驱驱寒气。” 她的声音混着拉风箱的“呼嗒”声从厨房飘出来,“你张婶昨儿送的老姜,说比药铺买的管用。”

林默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着苏婉在厨房忙活的背影。烟囱冒出的烟混在晨雾里,带着股淡淡的姜味儿,钻进鼻子有点辣,却让他眼眶有点发热。他想起妈晚年总把姜茶煮得发苦,护士说她忘了放糖。他哪知道,那是妈怕糖尿病加重,故意少放的——其实她一直记得,他从小就怕辣。

少年林默放学回来,书包里的粉笔末撒了一路。他把书包往炕上一摔,帆布带子勾住了炕沿的铁钉,“刺啦”撕开个口子,露出里面藏着的半截粉笔头,五颜六色的。“作业写完了?” 林默正给新修好的房檐刷桐油,松节油味儿呛得人直咳嗽。油刷子在木头上留下湿痕,慢慢渗进木头缝里。

少年没理他,抓起桌上的窝头就往外跑。林默瞧见他偷偷把窝头塞进张婶家门缝,然后蹲在墙根底下,用粉笔在地上画小人——一个戴安全帽的男人在递瓦片,旁边站着个系围裙的女人,端着碗冒热气的东西,最底下那个小人,背影一看就是穿校服的他自己。

苏婉端着姜茶出来,正好看见。她没说话,把碗搁在石桌上,粗瓷碗沿的豁口硌着手心,有种熟悉的踏实感。姜茶里浮着两块红糖,在热水里慢慢化开——是她刚才特意加的,知道这“表弟”怕辣。“阿默小时候,就爱画这个,画咱仨。” 苏婉看着地上的粉笔画,声音轻轻的,“他爸总说,等房子翻新好了,就把他的画裱起来,挂堂屋正中间。” 她抓起块抹布想去擦,被林默拦住了。“别擦,留着挺好。” 林默的手指碰了碰粉笔画,指尖沾了点白灰。“等干了,我拿清漆给它封上,就当是……咱家头一份装修图。”

苏婉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转身去翻晒昨天腌的黄瓜,玻璃罐里的黄瓜在卤汁里轻轻晃悠。阳光照进来,能看见细小的气泡往上冒。少年林默不知啥时候站到了门口,手里攥着块擦得干干净净的橡皮,正往地上的粉笔画上蹭。林默看着他通红的耳朵根,突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这么偷偷擦掉给妈画的生日卡,结果半夜又爬起来重画了一张,塞她枕头底下——只是那张画,妈到走都没发现。“聚福楼的王经理说了,下周能送两坛酱菜去试试。” 林默往少年手里塞了根新粉笔,下午刚去文具店买的,六毛钱一盒,够画满整个院子。“他说要是卖得好,以后就长期要。”

少年的手指把粉笔捏得死紧,红印子都出来了,却没像往常那样扔掉。他蹲下来,在原来的画旁边,又添了个小小的酱菜坛子,坛口还用黄粉笔画了朵花,看着像朵晒太阳的向日葵。

苏婉那碗姜茶快凉透了,碗底的红糖沉在那儿。林默看着母子俩蹲在地上画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远房表哥”,不再是硬挤进这个家的外人了。那些横在岁月里的墙,正被姜茶的热气、粉笔画的颜色、还有屋檐下慢慢变干的桐油,一点点连成了桥。

林默躺在行军床上,后背还能感觉到新换瓦片的凉气。少年林默的呼吸声从对面传来,均匀得像小风吹树叶。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儿藏着几块压碎了的粉笔头——是刚才铺床时发现的,不知道啥时候被塞进了他被子里,笨拙得像个道歉。

月光爬上了窗台,照亮了墙上拓下来的粉笔画印子。林默知道,有些隔阂就像这老屋顶,得慢慢修,得等泥浆一点点干透。他能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用自己的法子,给这个家添块瓦,抹把泥,让那些藏在旧时光褶子里的暖和气儿,重新晒到太阳底下。

就像妈腌的酱菜,总得耗够了时候,才能让每根丝儿都浸透了家的味道。他这个“外人”,正慢慢变成这老味道里,离不了的一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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