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二十三分,我仍坐在工位前,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退出游戏。屏幕右下角,【棉花糖上线了】的提示静静浮出,像夜风拂过湖面,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三秒,才敲出一个“早”。
她秒回:“刚锁好教室门,蹭了身树叶渣,上线顺手拍掉。”
我看了眼工位角落的泡面碗,汤早就干了,结了一圈油边。屏幕右下角,客服系统弹出新消息提醒,红点刺眼。我点开,是夜班同事发来的交接清单,上面写着“陈默,B区三单加急,客户说再不回复就投诉”。我回了个“收到”,转头又切回游戏,打字问她:“你每天都这个点上线?”
“嗯,晚班老师最后一个走,得检查水电和门窗,忙完差不多就这时候。”她回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半。她刚结束十小时工作,还得上线除草浇水,而我刚交完班,眼皮沉得像灌了水泥,可我还是没关游戏。窗外,城市灯火渐次熄灭,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映出我模糊的轮廓,像一张被遗忘的底片。
第二天,我提前二十分钟到公司。工位上没人,我迅速登录游戏,角色站在田埂上,等了七分钟,【棉花糖上线】的提示才跳出来。
第三天,我跟白班同事商量:“我今晚想早点接班,你八点四十能走吗?”他狐疑地看着我:“你不是最讨厌提前交接吗?上次说‘流程不能乱’,背得比我还溜。”我没解释,只说:“最近……有点事。”
从那天起,我每天八点四十五登录游戏,她八点五十二上线,误差不超过两分钟,像某种默契的打卡。
我在笔记本边缘画了个草帽,圆圆的,下面歪歪扭扭画了根杆子,像她游戏里的浇水壶。画完又觉得傻,拿笔狠狠划了两道,纸都快破了。王小满路过,探头问:“画啥呢?抽象派?”“草图。”我合上本子。
“哟,还会画画了?”她嗑了口瓜子,“你最近状态不对啊,以前下班就闪人,现在天天赖到九点。”“……在等游戏任务。”“种菜还能种出KPI?”她笑出声,“你该不会是等谁吧?”我没吭声。她也没追问,只扔了包薯片在我桌上:“加班补给。”
第八天,我刚登录,视频请求突然弹了出来。我愣住,手指悬在鼠标上,差点点“拒绝”。出租屋乱得没法见人,衣服堆在椅子上,洗头水倒了没扶正,地板上还有昨天漏的半颗葡萄干,我甚至没换睡衣,还是白天那件皱巴巴的衬衫。可“拒绝”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我深吸一口气,点了“接受”。
镜头亮起的瞬间,我迅速把摄像头转过去,对准窗外——黑漆漆的夜,远处路灯泛着黄光,像某种安全区。“喂?”我声音有点哑。“哎!你接了!”她笑起来,声音清亮,“吓你一跳吧?我刚想到,咱们都聊半个月了,连脸都没见过,多离谱。”
我盯着她那边的画面。镜头晃了晃,她正拿着手机在教室里走,墙上有手绘的森林,树上挂着纸做的松鼠和猫头鹰,黑板上画着彩虹,底下歪歪扭扭写着“今天很开心”。“孩子们今天做了树叶面具。”她边说边转身,镜头扫过角落的积木区,“你看,这个鹿角是小宇做的,他非说这是独角兽。”
我看着她裙角晃动,一片梧桐叶粘在布料上,叶脉清晰,像谁不小心藏了张地图。“你那边……挺安静啊。”她问。“嗯,刚交班。”“你是不是……把镜头对着窗外?”我一僵。“哈哈,别紧张!”她笑出声,“我又不是来查寝的。”
她把手机架在讲台上,镜头对准自己。她穿着淡黄色连衣裙,发梢微卷,额前有几根碎发没别好,随着说话轻轻晃。“你看,我这头发,每天都被小朋友扯得乱七八糟。”她抬手拨了下,“但他们说,老师这样更像太阳花。”“太阳花?”“嗯,向日葵啊。我姓林,晚晴,林晚晴,‘林’里有‘木’,‘晚’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晴’是天晴——合起来,就是夕阳下的向日葵。”我听着,没说话。
她歪头看我:“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这名字太矫情?”“不。”我顿了顿,“挺亮的。”她愣了下,然后笑得更厉害:“你这人,说话怎么跟客服回复似的,‘已收到,情况已记录’。”我扯了扯嘴角。
“不过……”她忽然正经起来,“你有没有发现,咱们俩职业挺像?”“嗯?”“你每天处理客户问题,我每天处理小朋友的问题。你有KPI,我也有教学评估。你被客户气,我被家长怼。你下班想逃进游戏,我也是。”我点点头。
“所以刚才,我上线前还在想——”她眨眨眼,“今天KPI完成了吗?”我手指一抖,这句话像极了客服系统里的自动提醒。我盯着对话框,想起她刚才笑的样子,忽然敲下一行字:“尊敬的太阳花老师,您今天的笑容已达成幼儿园KPI哦。”
发出去的瞬间,我有点后悔,太油了,像群发节日祝福。可下一秒,聊天框被“哈哈哈哈”刷屏。她发来语音:“你这人……比系统提示音还准时。”我点开语音,她声音带笑,尾音微微上扬,像风铃晃了一下。我默默把这条语音下载,放进游戏文件夹。深夜,我打开游戏设置,把登录提示音换成了她的语音。“你这人……比系统提示音还准时。”播放一次,关掉;再播放一次,再关掉。
第十一天,我八点四十五登录,她八点五十二上线,【棉花糖上线了】。我刚想打字,她先发来消息:“今天能视频吗?”我手指停住。“想看看你那边的夜景,上次只看到路灯。”我看了眼屋内,默默把衣服堆进柜子,捡起地上的葡萄干,把洗头水扶正,然后把摄像头转了回来,对准自己。
她上线视频,第一句是:“哇,你戴眼镜的样子,像极了我班上那个总在角落看书的小男孩。”“……他乖吗?”“超级乖,就是不太敢说话。但每次我发饼干,他都会偷偷多拿一块,塞进同桌抽屉。”我笑了下。“你笑起来,”她忽然说,“眼角有小褶子。”我一愣。“像……系统成功提示的那个对勾。”我抬手摸了下眼角。“那我是不是该说,您今天的表情已达成用户满意度标准?”“得加钱。”她笑。“支持花呗分期。”“那我分期十期,每期请你喝一杯奶茶。”“不许反悔。”“拉钩。”
她把手指贴在镜头前,我下意识伸手,指尖碰到冰冷的屏幕。她笑得更厉害:“你真碰啊?”我没缩手,就那么贴着,像在回应某种无声的约定。
第十二天,我提前半小时到公司。白班同事问:“又提前?”“嗯。”“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没否认,只说:“我在等一个人上线。”他耸耸肩走了。我登录游戏,角色站在田里,水桶在手,等她来浇水。
八点五十二,【棉花糖上线】。她发来消息:“今天带了新道具。”“什么?”“树叶口哨,孩子们做的。我吹给你听。”她凑近镜头,嘴唇轻轻一抿。“嘟——”声音短促,有点跑调。“像不像鸭子?”我笑了:“像巡逻鸭。”“对!就是它!吓得我昨天差点把背包清空。”
我们聊到凌晨两点,她打了个哈欠:“明天还得早起带孩子做晨练,先下了。”“好。”她退出前,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给咱们的田起名字了。”“叫什么?”“默晴田。”我手指一顿。“默是沉默的默,晴是晚晴的晴。种地吧,邻居。”我没回话。
她头像变灰的瞬间,我点开相册,翻出那张教室照片,放大,再放大。她肩头的粉笔灰,像落了一层星。我长按,设为锁屏背景。
第二天,我照常八点四十五登录,八点五十二,她上线。消息弹出:“今天能视频吗?”我看了眼摄像头,伸手打开。
她出现在画面里,头发有点乱,手里举着一片新叶子。“今天捡的,像不像小熊爪?”我正要说话,手机震动,是客服系统。夜班同事发来消息:“陈默,有个客户炸了,说昨晚订单没处理,要投诉你。”
我看了眼游戏界面,她还在笑,举着叶子在镜头前晃。我回了句“马上处理”,切回客服系统,手指悬在键盘上,准备打道歉模板。可脑子里全是她刚才的声音:“你这人……比系统提示音还准时。”我停了两秒,敲下:“尊敬的太阳花老师,您今天的笑容已达成幼儿园KPI哦。”
发完,切回游戏。她正打字:“刚才那片叶子,我夹在教案里了,留着做书签。”我回:“建议归档编号:默晴田·第一片。”她秒回:“已录入系统,编号001。”
聊天框刚跳出下一个表情,客服系统又弹出新消息,是主管。“陈默,客户投诉升级,现在就要处理。”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三秒,然后点开游戏设置,把登录提示音调到最大。那句语音在耳机里炸开,像一道无声的防线,把我与喧嚣隔开。
我盯着屏幕,指尖微微发烫,仿佛那句“你这人……比系统提示音还准时”不只是在提醒我上线,更是在提醒我——还有一个人,在世界的另一端,正等着我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