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又梦到了在车站等车,刚要下车就见有人从我身后越过,抢先上车找到个座位坐下,那背影好像是闫柒。醒来闫柒的影子还在眼前晃,想来她比我退休早。
记得那年夏末,单位工会组织去京郊采摘,我拎着帆布包刚坐稳,就见车门被猛地扯开。闫柒像团移动的光晕撞进来——满头金棕色的自来卷在阳光下泛着亮,白得发青的皮肤裹在紧身连衣裙里,眼角那颗痣随着眼波流转,活脱脱老式挂历上走下来的美人。只是那双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满车厢的人,像在打量货架上的罐头。
“就这辆车还有空?”她扬着下巴,声音脆得像玻璃珠子落地。车后座传来几声窃笑,我们部门的人都认得她,财务科那个出了名的”刺头”,听说去年跟科长吵得把算盘都摔了。
她没管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司机后排的第二排。我们部门主管老李正和小陈聊得热乎,见她过来,老李刚要开口,闫柒已经弯下腰,手指点着小陈的胳膊:”宝贝儿,挪挪窝,我跟李主管说点事。”尾音拖得长长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小陈手里的矿泉水瓶”咚”地磕在膝盖上,脸涨得通红。他瞅瞅老李,又瞅瞅闫柒那双挑着的凤眼,嗫嚅着”没事没事”,抱着包往后面挤。过道里的人纷纷侧身,像摩西分海似的给她让出路来。
我正低头系鞋带,忽然有个鳄鱼皮手袋砸在腿上。”麻烦,放头顶架子上。”闫柒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旁边的张喆”噌”地站起来,他一米八的个子够货架不用踮脚,刚把包塞进去,又被她叫住:”等等,小包放里侧。”她又递过个巴掌大的漆皮袋,”对了宝贝儿,大包拿下来,我落了件外套。”
张喆的喉结滚了滚,还是把大包取下来。闫柒把包搁在腿上翻找,先是抽出件真丝披肩,又掏出个保鲜盒,里面切好的哈密瓜还冒着水珠。她把东西归置妥当,再把包递给张喆:”记得啊,大包挡着小包。”
张喆大概觉得架子上空荡荡的,顺手把两个包并排摆好。刚坐下,就听见闫柒拔高了嗓门:”不行!宝贝儿,说了让大包挡着小包!”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全车厢的人都停下说话,齐刷刷看向我们这边。
老李干咳两声:”小闫,就一个半小时的路,犯不上这么讲究。”
闫柒眼皮都没抬,从披肩里摸出面小镜子补口红:”包里有卡有证,丢了算你的?”
“这车是单位包的,都是同事……”
“同事?”她嗤笑一声,镜子”啪”地合上,”李主管这话说的,去年仓库丢的那批办公用品,不也是’同事’拿的?”她盯着张喆,眼神像淬了冰,”麻烦再动一下,行吗?”
张喆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把大包拽过来,死死压在小包外面,坐下时后背挺得像块门板。我偷偷瞅他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车过北太平庄时,路边的老槐树正落叶子。老李望着窗外叹道:”小闫家原来就在这一片吧?我记得有个带葡萄架的小院。”
闫柒突然坐直了,声音亮得惊人:”早卖了,三百万!”
车厢里静了静,连司机都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两千年初的三百万,够在三环内买两套大平层了。
“那么好的地界……”老李咂咂嘴。
“就俩小平房,东边那厨房连人都站不下。”她晃着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卖了钱在天通苑买了两套,一套两居室我住,一套三居室我妈带着我侄子住。我哥?他自己找了个媳妇,搬出去住了。还剩一百多万,暂时放我这儿,最后还不是我们兄妹俩一分?”
每个数字都被她咬得格外清楚,像在数硬币。我看见她连衣裙领口露出条金链子,在阳光下闪了闪。
“天通苑的房子,面积不小吧?”老李顺着话头问。
“还行,一百多平。”她往椅背上一靠,语气轻描淡写,眼角的痣却透着得意,”等装好了,请你们几个主任去坐坐。”
这话没过多久就传开了。办公室里总有人捂着嘴笑:”听说了吗?闫柒有三百万!”连楼下传达室的大爷都知道,财务科有个发了财的闫主任。
大概过了俩月,老李拿着张红得刺眼的请柬进来,眉头拧成个疙瘩。”柳三,你跟张喆陪我去趟闫柒家。”
我愣了愣:”主任之间的应酬,我们俩去合适吗?”
“她让你们去当司仪。”老李把请柬往桌上一拍,红纸上烫着金字:恭请莅临寒舍乔迁之喜。”你说她折腾不折腾?一个搬家宴,还得门口设个签到台!”他叹了口气,”我得问问其他人,都准备了什么礼。”
那天我们仨打车去天通苑,越往北路两边的楼越密,像一排排没头没尾的积木。到了地方才发现,所谓的”家”根本没让我们进。闫柒在小区门口的饭馆包了个大包房,门口摆着张折叠桌,她指着我和张喆,还有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你们仨在这儿盯着,来客签字,礼物都记下来。”
那小姑娘是她科室的,后来偷偷跟我说,她叫小周,被闫柒临时抓来的壮丁。
宴席上,闫柒穿着件亮片旗袍,挨桌敬酒,手腕上的金镯子叮当作响。每到一桌都要大声说:”多谢各位赏光!改天一定请大家去我新家坐坐,一百多平呢!”可直到散席,也没见她真的邀请谁。
几个男主任喝得脸红脖子粗,搂着肩膀说要去参观新家,闫柒笑着打哈哈:”今天大家喝多了,改天我专门派车接你们去!”那话说得滴水不漏,谁都听得出是客套。最后只有俩女主任还磨磨蹭蹭,见她实在没动静,也讪讪地走了。
散了席,我和张喆、小周在空包房里清点礼物。礼盒堆得像座小山,有印着”恭喜乔迁”的果篮,有包装精美的茶具,还有一沓厚厚的红包。我们仨蹲在地上分类记账,小周一边写一边撇嘴:”我早上来的时候,看见她跟她侄子说,让他盯着点门口,别让人把礼物捎走了。”
正说着,闫柒踩着高跟鞋进来了,手里捏着个塑料袋。”清单拿来我看看。”她扫了眼本子,突然把塑料袋往桌上一倒,里面全是红包。”你们在这儿正好,帮我数数。”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她已经拆开第一个红包,抽出一沓钞票。”哗啦”一声,钱被抖得散开,她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一、二、三……”声音不大,却在空房间里格外清晰。
张喆猛地站起来,椅子又发出刺耳的声响。”闫主任,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闫柒头也没抬:”急什么?数完再走。”她又拆开一个红包,这次的钱明显少些,她眉头皱了皱,抬头瞪着小周:”这是谁送的?”
小周吓得一哆嗦:”好像是……后勤科的王姐。”
“知道了。”她把钱塞进随身的手袋,继续拆下一个。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金棕色的头发上,却没什么温度。
回去的路上,张喆一路没说话。快到单位时,他突然骂了句:”什么人啊!”
后来我才从小周那儿打听到,闫柒让我们仨在门口盯着,根本不是缺人手。”她说了,柳哥和张哥跟我不熟,三个人互相看着,谁也别想耍花样。”小周叹了口气,”她当着你们的面数钱,就是暗示咱们的登记不能出问题,三个人互相监督,互相确认。”
我想起那天在饭馆门口,闫柒站在阳光下,旗袍上的亮片闪得人睁不开眼。她望着来往的人,嘴角挂着笑,眼里却像结了层冰。那三百万像道无形的墙,把她和所有人都隔开了。
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道墙后来会砌得更高,直到连她自己都困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