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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天清晨,城市的苏醒带着一种粗犷的节奏。楼下小贩的叫卖声、摩托车引擎的突突声、远处公交车进站的提示音,混杂成一片,透过并不严实的窗缝顽强地钻了进来。

夏之沫是被一阵浓郁的米粥香气唤醒的。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卧室门,一眼就看到许庭深正背对着她,在狭窄得仅容一人转身的简易灶台前忙碌。锅里的白粥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旁边的小碟子里放着切好的榨菜丝,金黄油亮的煎蛋躺在盘子里。他穿着昨天那件旧T恤,袖子挽到手肘,晨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影。夏之沫温柔的叫了一声,“庭深!……”

“醒啦?”他闻声回头,脸上带着清爽的笑意,“快去洗漱,早饭马上好。”

这寻常的烟火气,带着一种熨帖人心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夏之沫心头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她用力点点头,脚步轻快地奔向那小小的、瓷砖泛黄的卫生间。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像被投入了高速运转的齿轮。夏之沫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小兽,一头扎进了求职的丛林。打印店简陋的机器吐出一摞摞带着墨香的简历,每一张纸都承载着她沉甸甸的希望。她穿着唯一一套熨烫得笔挺的、适合面试的衣裙——那是用母亲之前给的生活费咬牙买的——奔波于地铁拥挤的车厢和城市各个角落的写字楼之间。

许庭深也明显忙碌起来。他实习的公司似乎项目吃紧,下班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要熬到深夜。他回来时,脸上总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但看到夏之沫,还是会努力挤出笑容,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述今天面试的见闻,哪个HR特别凶,哪个公司环境看起来不错。

“没关系,慢慢找,总会找到合适的。”他总是这样安慰她,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夜晚安稳的港湾。

然而,生活的重压如同窗外梅雨季日益浓厚的阴云,悄无声息地开始沉降。夏之沫翻遍了所有招聘网站,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有面试,最终也杳无音讯。求职初期那股冲天的锐气,在一次次无声的拒绝和等待中,被一点点消磨。焦虑像藤蔓,悄悄缠绕上来。她开始失眠,在许庭深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投射进来的、不断变幻的光影,默默计算着银行卡里日渐稀薄的余额。

那天下午,她又一次从一场气氛压抑的面试中铩羽而归。走出那栋冷气开得十足、光可鉴人的写字楼,室外的闷热像湿透的毛巾,猛地糊在脸上。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筒子楼,刚走到三楼半,就听见房东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从自家门口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小许啊,不是阿姨催你,这都过了三天了!咱们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每月五号!你看看今天几号了?”房东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穿着花哨的连衣裙,手里夸张地挥舞着一串钥匙,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许庭深脸上。

许庭深站在门口,背对着楼梯的方向。夏之沫能看到他微微佝偻的背影,肩膀绷得很紧。他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窘迫的恳求:“张阿姨,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手头有点紧,项目款还没下来……您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最迟后天,我一定……”

“后天?不行!”房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今天必须见到钱!不然,你们俩,收拾东西给我走人!我这房子不愁租!”她叉着腰,下巴抬得老高,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势。

夏之沫的脚步钉在了楼梯上,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不敢再上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屏住呼吸,悄悄地退下了几级台阶,躲进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楼道里残留的油烟味和灰尘的气息呛得她喉咙发紧。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房东又数落了许庭深几句,才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下楼走了。

脚步声远去,楼道里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夏之沫在原地僵立了几秒,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慢慢走上去。推开门,许庭深正站在狭小的客厅中央,背对着她,肩膀垮塌着,像一座被抽去了脊梁的塔。听到门响,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试图掩饰眼底的狼狈和焦虑。

“沫沫,回来了?面试……怎么样?”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刻意。

夏之沫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扫过他脸上那强撑的笑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落在了他紧握在身侧、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拳头上。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她喘不过气。她垂下眼,低声说了句“还好”,便匆匆绕过他,径直走进了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夏之沫靠在门后,身体慢慢滑落,最后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无声地滑过脸颊。不是为了房东的逼迫,而是为了许庭深那个强撑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为了他独自挡在她面前承受的难堪。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他承诺背后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他的分量。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客厅的窗边。接着,是许庭深刻意压到最低的、近乎耳语的通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朵:

“……妈……嗯……我知道……就……就这一次……两千……行吗?……真没办法了……房租……催得紧……好……好……谢谢妈……”

夏之沫猛地捂住了嘴,将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掉进了冰窟。原来他所谓的“养”,是深夜低声下气地向家里求援?那两千块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关于“被保护”的幻梦。那点靠着他“我养你”的承诺才勉强支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安全感,彻底崩塌了,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

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那张兼作书桌的旧梳妆台前。抽屉没有关严,露出一角淡黄色的纸张。她伸出手指,将它抽了出来。是一张汇款单的回执联。收款人:许庭深。金额:2000.00。汇款人姓名栏,是他母亲的名字。日期,就是昨天。

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瞬间汇成一片混沌的水幕,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淹没。雨水冲刷着肮脏的玻璃,也冲刷着夏之沫心底最后一点温度。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许庭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尽管那轻松显得那么脆弱和刻意。“沫沫,”他试图让语气显得轻快,“没事了,房租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夏之沫就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汇款单。窗外的闪电骤然撕裂灰暗的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她苍白如纸的侧脸,和她手中那张刺眼的黄色单据。

许庭深的呼吸猛地一窒,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夏之沫缓缓转过身。窗外的暴雨声震耳欲聋,衬得她开口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她举起那张汇款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他。

“许庭深,”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地上,“这就是你‘养我’的方式?”

那张薄薄的纸被她狠狠摔在两人之间那张摇晃的小方桌上。黄色的纸片在桌面滑了一下,轻飘飘地落在靠近许庭深那边的桌角,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失去生命的枯叶。

许庭深像被那纸片烫到,浑身剧烈地一颤。他猛地抬头看向夏之沫,眼底瞬间翻涌起惊愕、被戳穿的难堪,还有一丝迅速弥漫开来的恐慌。嘴唇哆嗦着,想解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沫沫……我……”

“你什么?”夏之沫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压抑了太久的内心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妈断了我的钱,让我自己飞!好!我认了!我咬着牙找工作,结果还是没找到工作!许庭深!你一边说着‘我养你’,一边转头就向你妈拿钱,两千块!你是我对抗全世界的依仗?!而我却没有办法接受你这样的养!”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眼眶,混合着巨大的失落和无奈,汹涌而下。“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挡在房东面前的样子……我有多难受?我多恨自己没用!可结果呢?结果是住在这里提醒我有多拖累你?!”

“不是的!沫沫!不是你想的那样!”许庭深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低吼出声。他一步上前,试图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辩解,“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看你吃苦!不想看你为了几百块钱房租愁得睡不着!我不想你……不想你去挤那些乌烟瘴气的合租群租房!我只是……舍不得!”

他的眼睛也红了,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强忍着不肯落下,那份痛苦和委屈如此真实而剧烈。“我知道这很窝囊!可我还能怎么办?看着你跟我一起睡大街吗?!”他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沫沫,你信我!就这一次!等我熬过这个项目……等我……”

“放手!”夏之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甩开了他的手。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决绝的、斩断一切的狠厉。

许庭深猝不及防,被她甩得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又抬头看向夏之沫,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灰败和绝望。

夏之沫没有再看他一眼。她径直走到墙角,一把拉开衣柜门,动作麻利地拽出自己那个半旧的行李箱,轻轻放在地上。拉链被快速地拉开,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她开始把挂在衣架上的、叠在柜子里的、属于她的衣物,一件件叠好用力地塞进行李箱。动作决绝又带着一种难舍般的心情。

“沫沫……你要去哪?”许庭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濒死的哀求,试图再次靠近。

“再见!我们都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来成长起来!”夏之沫像被蚂蚁蛰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声音决绝。她终于装满了箱子,拉链被她用尽全力拉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直起身,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房门被拉开,外面楼道里潮湿阴冷的空气裹挟着暴雨的轰鸣声,瞬间灌了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拖着沉重的箱子,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踏入了那片被水汽和昏暗灯光笼罩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口。背影决绝得像一把出鞘的刀,割裂了身后那个曾被她视为避风港的、狭小而温暖的空间。

许庭深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听着行李箱的轮子磕碰着水泥台阶的、一下下仿佛敲在心脏上的沉闷声响越来越远,最终被无边的雨声彻底吞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干涩绝望的抽气声。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干,他顺着冰冷的墙壁,颓然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着,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荡死寂的房间里低徊,与窗外倾盆的暴雨声混在一起,成为这城市边缘角落里,无人倾听的悲鸣。

雨点疯狂地砸在筒子楼斑驳的外墙上,水花四溅。夏之沫拖着行李冲下最后几级台阶,一头扎进这铺天盖地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视线被雨水模糊,她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去更多汹涌而下的液体,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咬着牙,奋力拖拽着那个在积水中变得异常沉重的箱子,朝着巷口的方向踉跄前行。

巷口昏黄的路灯在滂沱大雨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缓缓驶过。夏之沫用尽力气挥手,箱子在湿滑的地面上拖拽出刺耳的声音。

“吱嘎——”

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半边脸,他皱着眉,声音盖过雨声:“姑娘,去哪?”

夏之沫拉开车门,几乎是连人带箱子一起狼狈地塞进后座。湿冷的皮革座椅让她又是一颤。“砰!”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引擎低沉的轰鸣。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衣角不停地往下淌,在脚垫上迅速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她报了一个大学附近廉价青年旅舍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这片被雨水浸泡的、破败的筒子楼区。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在车子驶过一个路口时,猛地回头。

隔着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朦胧的后车窗,在筒子楼那个黑洞洞的单元门口,一个模糊的身影冲了出来。是许庭深。他甚至连伞都没拿,就那么直直地冲进狂暴的雨幕里,像一尊瞬间被雨水浇透的雕像。他徒劳地朝着出租车驶离的方向伸着手,似乎在喊着什么,但声音完全被雨声和引擎声吞没。车子加速,他的身影在模糊的雨帘中迅速缩小、变形,最终只剩下一个在瓢泼大雨中绝望奔跑、挥舞的、越来越小的黑点。

夏之沫猛地转回头,身体重重地靠回冰冷的座椅靠背,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想要放声痛哭的冲动。心理想着:“这样应该就不会再拖累你了吧,庭深你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车子汇入城市主干道汹涌的车流,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长、扭曲成一片片流动的、破碎的光斑。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唰——唰——”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切割着这湿冷粘稠的夜色,也切割着她心底某个曾无比珍视、此刻却鲜血淋漓的部分。车窗外的灯火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冰冷的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冲刷着滚烫的泪痕,却冲不掉心口那道被名为“现实”的刀锋,狠狠剜开的、深可见骨的伤痕。原来有些爱情,真的淋一场暴雨,就会彻底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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