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夏城的夜色被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一如夏之沫此刻的心情。房间里,母亲尖锐的咒骂和父亲含混的辩驳穿透薄薄的门板,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姓夏的给我滚出去!这家里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法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别在这里耍无赖!”母亲的声音因为愤怒拔高到刺耳的程度,带着一种被长久折磨后的歇斯底里。
“我就是来看看闺女!她是我亲生的,我看看怎么了?你激动个屁!”父亲的声音浑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理不直气不壮的心虚,夏之沫甚至能想象出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微微佝偻的身躯。
“看闺女?哈!黄鼠狼给鸡拜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蛔虫!钱花光了吧?又想来蹭吃蹭喝,顺带骗点酒钱是不是?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当初离婚,钱都给了你,女儿跟着我,咱们两清!赶紧给我滚!再不走我报警了!”母亲的话语像冰雹,砸得人生疼。
夏之沫蜷缩在书桌前,手指紧紧抠着桌沿,骨节泛白。两年了,她在这个熟悉又压抑的老家努力工作,积累经验,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也试图证明些什么。工作上的顺遂像一层薄薄的油彩,掩盖不了家庭这个巨大疮疤的溃烂。父母之间无休止的争吵,如同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每一次撕开都鲜血淋漓。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从骨髓里透出来。
终于,她猛地拉开房门,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够了!吵了十几年,还没吵够吗?能不能消停一天?!”
客厅里,父亲像抓住救命稻草,浑浊的眼睛看向她。母亲则像被点燃的炮仗,气得浑身发抖。
夏之沫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父亲身上,带着失望和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爸,如果你真的想好好过日子,想让我还能叫你一声‘爸’,就把那烟酒都戒了!彻底戒了!”她快步走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钞票,塞到父亲手里,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就这些,拿着,走吧。别再来了。”
夏父接过钱,脸上瞬间堆起一丝得意,对着夏母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看看!还是我闺女知道心疼人!不像某些人,心肠比石头还硬!”
“拿了钱就赶紧滚!”夏母指着大门,声音冰冷刺骨,“别再踏进这个门一步烦人!”
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污浊的空气,却关不住屋内弥漫的绝望和窒息感。夏之沫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那个被刻意尘封在心底两年的名字,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进脑海——许庭深。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拿起手机。屏幕解锁,指尖在通讯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上方悬停、颤抖。两年了,他怎么样了?还记得那个约定吗?会不会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无数个问题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勇气像漏气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颓然地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而迷茫的脸。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灯火辉煌的酒店包厢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许主管,恭喜高升啊!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庭深,以后可得多罩着我们啊!”
“就是就是,许主管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许庭深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回应着同事们的祝贺。两年的拼命没有白费,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基层员工,一步步爬到了项目主管的位置。告别了破旧潮湿的出租屋,搬进了干净明亮的单身公寓,物质条件改善了许多。只是,那间公寓里,总显得有些空旷和冷清。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借着酒劲,笑嘻嘻地凑过来拍他肩膀:“庭深啊,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怎么没见有‘特殊的人’来给你庆祝啊?”
许庭深端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笑容未变:“什么特殊的人?项目组的兄弟不都在吗?”
“啧,装傻是吧?”同事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就是……那个嘛!女朋友啊!嗯?有没有?嘿嘿……”
周围几个同事也跟着起哄。
许庭深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表面的礼貌微笑几乎维持不住。他抬手虚挡了一下同事凑近的脸,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掩饰着:“去去去,吃你的饭吧!别瞎打听。”
喧闹声仿佛瞬间远去。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眼神低垂,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和茫然。夏之沫。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刻意维持的平静。两年之约……时间到了。她现在在家里?过得好吗?那个曾经满眼是他的女孩,经历了这两年的时光,经历了……她那样混乱的家庭,还会记得那个约定吗?还会……愿意接纳一个现在的自己吗?
一种混合着思念、忐忑、愧疚和强烈不确定性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没能驱散心底的寒意。
升职宴结束,许庭深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回到公寓。高级公寓的智能门锁无声滑开,里面是整洁却缺乏人气的空间。他扯掉领带,随手扔在沙发上,整个人也重重地陷了进去,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酒精在血液里翻腾,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掏出手机,几乎是下意识地划开屏幕,指尖点进相册深处。一张照片跳了出来——是夏之沫。照片里的她笑容明媚,眼睛弯成月牙,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这是他手机里唯一一张她的照片,也是他无数次深夜加班后唯一的慰藉。
“沫沫……”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无尽的思念,“你……会回来吗?” 像是在问照片里的人,又像是在问虚无缥缈的命运。
醉眼朦胧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动着通讯录,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夏之沫”出现在眼前。强烈的倾诉欲混合着酒精的麻痹作用,让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呼吸声也好。就在他试图聚焦目光拨号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手指一软,手机脱手滑落,指尖却在不经意间划过了绿色的拨号键。
“嘟——嘟——”
夏之沫正对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发呆,沉浸在无边的思绪里。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和尖锐的铃声,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炸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骤然褪去,只剩下冰凉的手脚和擂鼓般的心跳。
许庭深!
是他!真的是他!两年了,这个名字第一次以如此具象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激动?紧张?难以置信?恐惧?各种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像被施了定身咒,眼睁睁看着屏幕亮着,那“嘟——嘟——”的声响每一下都敲打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上。第三声响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颤抖着手指,猛地划过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电话那头,没有预想中的声音。只有一阵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悉悉索索声,像是布料摩擦,又像是沉重的呼吸,偶尔夹杂着一声无意义的呓语。
“喂?在吗?”夏之沫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握着手机的手心沁出冷汗。是信号不好?还是……他后悔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梦?
时间在诡异的沉默和杂音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夏之沫的心脏快要承受不住这种煎熬,手指已经准备移向挂断键的瞬间——
电话那头,一个低沉、含混、带着浓重鼻音和明显醉意的男声,清晰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所有杂音,撞进她的耳膜:
“沫沫……你……会回来吗?”
那声音,是许庭深!那语调,是醉后的呓语,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脆弱和执拗的期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夏之沫尘封两年的心门!
夏之沫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血液冲上脸颊,又迅速退去,只剩下冰冷的麻木。你会回来吗?他是在问她?还是在梦呓?她该怎么回答?说“会”?还是……告诉他这两年的不堪?告诉他此刻家里的鸡飞狗跳?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无声的惊涛骇浪。她僵在原地,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紧接着——“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突兀。
通话,被挂断了。
夏之沫怔怔地站在原地,手机依旧紧紧贴在耳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端残留的、带着醉意的温热气息。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短暂的眩晕,将她猛地扎回现实。
房间里死寂一片。刚才父母争吵的余音似乎还在墙壁间回荡,与此刻电话里的忙音形成了诡异的二重奏。她缓缓放下手机,屏幕还亮着,清晰地显示着那个名字和“00:48”的通话时长。短短四十八秒,却像经历了一场风暴。
“沫沫……你会回来吗?”
那句带着醉意、脆弱又执拗的问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电流,让她心脏一阵阵紧缩。是酒后吐真言?还是无意识的梦呓?他到底喝了多少?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打给她?那个不小心拨出的电话,和他最后那句问话,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牵引?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思绪里翻滚。她想立刻回拨过去,问个清楚!指尖悬在回拨键上,却像有千斤重。万一他醉得不省人事了呢?万一这只是一个意外,他醒来根本不记得了呢?万一……他身边已经有别人了呢?两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
那个两年前的约定,在他璀璨的新世界里,是否还占有一席之地?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卑感将她淹没。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听着客厅里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母亲在父亲走后似乎也耗尽了力气,独自在客厅低声哭泣),这个破败、争吵不断的家,就像她身上洗不掉的烙印。这样的她,拿什么去回应他那句“你会回来吗”?回到哪里?回到他身边?还是回到两年前那个充满希望又最终破碎的幻梦里?
手机屏幕终于暗了下去,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夏之沫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床角,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袖。那通意外的电话,没有带来答案,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更浑浊的漩涡。期待、恐惧、思念、自惭形秽……种种情绪交织缠绕,几乎将她撕裂。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却照不进这间被悲伤和迷茫填满的小屋。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那个醉倒在远方公寓里的男人醒来后是否会记得这个电话,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能不能,去抓住那一丝从醉酒呓语中泄露出来的、微弱的光。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