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圣心医院VIP重症监护区走廊的灯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显得格外惨白而冰冷。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那是生命挣扎后残留的痕迹。顾嬑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竹子。萧砚宸最后那番冰冷而沉重的质问，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她的心脏，寒意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工具人？负担？怪物？

那些尖锐的字眼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从未想过，在那份冰冷的契约之下，在那个看似强大、冷漠、掌控一切的影帝内心深处，竟也埋藏着如此深重的痛苦和扭曲的自我认知。他视自己为被诅咒的工具，为需要施舍才能活下去的可怜虫，为靠近她都要背负罪恶感的负担。

这个认知，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某个被刻意封闭的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她淹没。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契约捆绑的牺牲品，是被迫承担责任的工具。却从未真正站在他的角度，去感受那份与生俱来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毁灭力量所带来的绝望和孤独。

契约的两端，连接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安抚与被安抚，而是两个同样被命运枷锁困住的、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和无力。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现在不是沉溺于个人情绪的时候。父亲还在监护室里生死未卜，星曜传媒群龙无首，暗处的敌人虎视眈眈。她必须振作起来。

就在这时，监护室的门无声地滑开了。

穿着无菌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中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顾小姐。”医生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平静，“顾董事长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颅内出血已经控制住，生命体征趋于平稳。但脑部损伤造成的昏迷状态还需要时间观察，短期内苏醒的可能性不大。接下来是关键的术后恢复期，需要绝对静养，避免任何刺激。”

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稍稍落地。顾嬑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席卷全身。她扶着椅背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谢谢医生。辛苦了。”

“这是我们的职责。”医生微微颔首，“后续治疗方案和护理细节，稍后会有专人跟您沟通。”

医生离开后，顾嬑重新坐回长椅，身体微微后靠，闭上酸涩的眼睛。父亲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这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短期内苏醒可能性不大”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升起的微弱希望。这意味着，在父亲醒来之前，甚至可能永远醒不来之前，星曜传媒这个庞大的帝国，将失去它真正的掌舵人。

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在她的肩头。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处理具体事务的特助，也不再是那个被契约定义的“安抚剂”。她必须成为星曜的临时掌舵人，在父亲倒下的废墟上，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

“大小姐。”周伯无声地出现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是法务部和董事会秘书处联合提交的紧急预案。根据公司章程和顾董之前签署的特别授权文件，在董事长因不可抗力无法履职期间，您作为唯一指定继承人，将自动获得最高决策代理权，并暂时接管董事长办公室。”

他将文件递到顾嬑面前。文件的标题冰冷而沉重：《星曜传媒集团紧急权力移交及临时决策机制预案》。

顾嬑的目光落在文件上，指尖微微发凉。最高决策代理权。接管董事长办公室。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甚至从未在她规划中出现过的字眼，此刻如同沉重的王冠，即将加冕在她头上。

“另外，”周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谨慎，“集团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几位核心股东和部分高管，对您能否在如此危机时刻担起重任存在疑虑。外部，竞争对手和资本方也在蠢蠢欲动。星曜的股价还在持续下跌。”

内忧外患。顾嬑的心沉了下去。她可以想象此刻星曜总部大楼里弥漫的恐慌和猜疑。一个从未真正执掌过家族企业的年轻“大小姐”，在父亲重伤昏迷、公司深陷舆论漩涡的关头，突然被推到台前。没有人会轻易信服。质疑、观望、甚至暗中拆台，都是必然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她没有退路。为了父亲，为了顾家，也为了……那个被契约锁链捆缚着的、同样身处风暴中心的萧砚宸，她都必须接下这副重担。

“通知董事会所有成员，”顾嬑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今天上午十点，召开紧急视频董事会。地点设在总部顶层一号战略会议室。另外，让公关部、法务部、财务部、投资部负责人，以及所有核心业务线总监，提前一小时到顶层小会议室集合。我需要了解目前所有危机的详细情况和应对预案。”

“是，大小姐！”周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立刻应下。

“还有，”顾嬑的目光转向走廊另一端。萧砚宸之前离开的方向空无一人，但她能感觉到那股沉郁的龙舌兰气息并未完全消散，如同无形的阴影盘踞在角落。“萧先生那边情况如何？”

周伯的神色凝重了几分，“萧先生回到临时安排的病房后，情绪非常不稳定。奥康纳博士的团队正在对他进行密切监测。他的信息素水平波动剧烈，身体指标也出现异常。博士说他似乎在承受某种强烈的精神冲击，可能是受到董事长重伤事件的刺激，也可能是契约本身的反噬。”

契约反噬？顾嬑的心猛地一紧。是因为父亲的重伤，动摇了契约的根基？还是因为她和他之间那场不欢而散的冲突？

“严密监控他的状态。有任何异常，立刻通知我。”顾嬑沉声道。萧砚宸现在绝不能出事。他是星曜最大的资产，也是那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核弹头。他的稳定，关系到整个集团的存续。

“明白。”周伯点头。

…………

上午九点。星曜传媒总部顶层，一号战略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压中心。巨大的全息屏幕上，几位无法亲临现场的董事影像清晰可见，脸上都带着严肃和审视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苦涩香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顾嬑坐在主位上。她换上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眼底的疲惫和苍白。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董事和高管，眼神沉静而锐利，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压迫感。

“各位董事，各位同仁，”顾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议室，“感谢大家在如此紧急的时刻出席本次会议。关于家父顾振峰董事长遭遇严重车祸、目前仍在重症监护的消息，相信大家已经知晓。在此，我代表家父，也代表我个人，感谢大家的关心。”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凝重，“家父的伤势虽然暂时稳定，但短期内无法履行董事长职责。根据公司章程和家父签署的特别授权文件，在董事长无法履职期间，由我，顾嬑，暂代董事长职权，负责集团日常运营和重大决策。”

她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位董事交换着眼神，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疑虑和审视。一位头发花白、资历最老的董事，李董，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质疑，“顾特助，我们理解你的处境。但星曜传媒目前面临的局面极其复杂。舆论危机尚未平息，股价持续暴跌，核心项目《深渊回响》面临巨大不确定性，加上董事长重伤带来的领导层真空如此危局，让一个从未有过大型企业管理经验的年轻人来掌舵，是否过于草率？我们是否应该考虑成立临时管理委员会，或者引入外部专业经理人？”

他的质疑直白而尖锐，代表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

顾嬑迎上李董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极其冷静、甚至带着点冷冽的微笑，“李董的顾虑，我理解。经验，确实是我目前最大的短板。”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但我想提醒各位，星曜传媒不是一家普通的企业。它是顾家几代人的心血，是凝聚了无数人智慧和努力的庞大帝国。它的核心价值、战略方向、以及那些深埋在冰山之下的关键资源与秘密，不是任何一个外部经理人能够在短时间内理解和掌控的。”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经验，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是从无到有，一步步积累起来的。星曜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空降一个所谓的‘专业经理人’，而是一个能够稳住核心、凝聚人心、并且在关键时刻敢于承担责任、做出决断的领导者！”

她微微前倾身体，双手按在光滑的会议桌上，眼神锐利如刀，“我承认，我没有父亲那样的经验和威望。但我有顾家的血脉，有对星曜最深刻的理解，有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积累，更有在最近一系列危机中处理复杂局面的实战经验！更重要的是，我有守护星曜、带领它走出困境的决心和勇气！”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强大的自信力，瞬间压下了会议室的骚动。

“至于临时管理委员会，”顾嬑的目光再次看向李董，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我尊重公司章程和各位董事的意见。如果大家认为必要，可以成立。但这个委员会，必须是在我的领导之下，作为决策的辅助和咨询机构存在。星曜的最高决策权，在董事长无法履职期间，只能由我，顾嬑，来行使！”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会议室。几位原本还心存疑虑的董事，在她的逼视下，竟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

“现在，”顾嬑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直接进入主题，“我要求各部门负责人，用最简洁、最精准的语言，向我汇报目前集团面临的主要危机、应对措施及所需资源。公关部，从你开始。”

她的目光落在公关总监陈锋身上。

陈锋立刻站起身，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快速汇报起当前的舆论态势、股价波动情况、合作方动态以及公关部的应对策略。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

顾嬑专注地听着，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关键信息，不时提出一两个犀利的问题，直指要害。她的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对业务的熟悉程度远超所有人的预期。

紧接着，法务部、财务部、投资部、影视部、音乐部……各部门负责人依次汇报。顾嬑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快速吸收着海量的信息，精准地抓住每一个问题的核心，并当场给出明确的指示或要求进一步调研的方向。

她的表现，让在场的董事和高管们脸上的疑虑和轻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讶和逐渐加深的凝重。这个年轻的“大小姐”，远非他们想象中那样柔弱无能。她冷静、果断、思维缜密，对集团的了解程度和对局势的掌控力，甚至超过了许多资深高管。

会议在一种高效而紧张的氛围中进行着。顾嬑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在惊涛骇浪中牢牢掌控着船舵，指挥着这艘巨轮艰难前行。

然而，就在会议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讨论如何应对股价暴跌和稳定投资者信心时。

顾嬑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亮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的心脏猛地一沉——奥康纳博士。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不动声色地拿起手机，迅速扫了一眼屏幕。奥康纳博士发来的是一条加密信息，只有短短一行字：

「萧先生生命体征急剧恶化！信息素失控！速至医疗层！」

顾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萧砚宸，生命体征急剧恶化。信息素失控！

他体内的核弹要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