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打谷场,今晚比过年还热闹。
场子中央,架起了两盏明晃晃的汽灯,把半个打谷场照得如同白昼。
那头巨大的野猪就摆在场子正中,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
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交头接耳,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灯光,混杂着兴奋和一种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望。
王建国站在一张长桌后头,桌上放着一个大茶缸子。
他身后,是几个村干部,一个个表情严肃。
陈金华也被请到了桌子边上。
他没坐,就那么站着,像一棵扎根在黑土地里的老松。
陈夏则站在人群里,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咳咳!”
王建国清了清嗓子,整个打谷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今天,是个好日子!”
王建国开门见山,声音洪亮。
“咱们靠山屯,出了个大英雄!就是陈金华和他儿子陈夏!”
他伸手一指旁边的陈金华。
“这头祸害庄稼,伤过人的畜生,被他们爷俩给拿下了!这是为民除害,是大功一件!”
人群里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说得好!”
“金华哥好样的!”
王建国抬手往下压了压,继续说道。
“陈金华同志,觉悟更高!他没把这功劳当成自己的,第一时间就想着集体,主动把猎物上交大队!”
“同志们,这种精神,值不值得我们学习?”
“值得!”
人群的喊声,震天响。
这次,连那些心里泛酸水的人,也喊得格外卖力。
王建国很满意这个效果。
他要的就是这个氛围。
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按规矩办事,想着集体,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好!”
“既然是集体的财产,那就要按集体的规矩办!”
王建国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上。
“这头猪,咱们过秤了,连毛带血,三百六十四斤!”
“嘶——”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三百六十四斤!
这数字,太有冲击力了!
“我的决定是,这猪肉,大部分,按照今年的工分和各家的人头,分给全村每一户!”
“让家家户户都见见荤腥,都跟着沾沾光,过个好年!”
“好!”
“书记英明!”
“太好了!能分肉了!”
人群彻底沸腾了。
这个年代,猪肉可是金贵玩意儿,谁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
现在能白白分上一块,那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但是!”
王建国再次提高了音量,全场又一次安静下来。
“有功,必须赏!”
“要是让英雄流血又流泪,那以后,谁还愿意给集体卖命?谁还愿意当这个英雄?”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掷地有声。
“我宣布!这头猪,最大、最好的一块后臀肉,足足三十斤,分给陈金华家!”
“整个猪头,一副猪下水,也都归陈金华家!”
哗!
人群又一次炸开了锅。
三十斤肉!
还有一个猪头和下水!
这手笔,太大了!
一些人眼里的羡慕,几乎要烧起来。
三十斤肉,省着点吃,能吃到过年!
猪头肉、猪耳朵、猪肝、猪大肠……那可都是好东西!
“书记,这……这是不是太多了点?”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角落里弱弱地响起来。
所有人都扭头看过去。
王建国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多?”
他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地射向那个说话的人。
“你觉得多,那你也上山,跟这么大的野猪王拼个命试试?”
“你觉得多,那你也把命豁出去,给全村人除个害去?”
“你要是能拖回来一头,别说三十斤,我给你五十斤!”
这几句话,问得那人面红耳赤,脑袋一缩,再也不敢吭气了。
周围的人,也都收起了那点小心思。
是啊,那可是野猪王!
是会要人命的玩意儿!
人家爷俩是拿命换来的,多分点,那是应该的!
陈金华那张古铜色的脸,涨得通红,他往前一步,想说点什么。
“书记,这太多了,我……”
“你闭嘴!”
王建国瞪了他一眼。
“这是你该得的!拿着!”
“这事,我王建国说了算!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这霸气侧漏的话,让全场再无半点杂音。
陈夏在人群里,嘴角微微上扬。
王建国这“政治保护伞”,当得是真到位。
有他这番话,以后谁想拿这件事嚼舌根,都得掂量掂量。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全部的奖励了。
可王建国接下来的话,却投下了一枚真正的重磅炸弹。
“分肉,只是奖励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
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叠得四四方方、包得异常严实的东西。
他将手帕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五张崭新的大团结。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
当他们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时,整个打谷场的空气,都凝固了。
钱!
崭新的大团结!
在汽灯的照耀下,那红色,晃得人眼睛疼。
“经大队部研究决定!”
王建国用两根手指,捏着其中一张,像展示奖状一样,高高举起,让每个人都能看清楚那清晰的工农兵图案!
“从集体账上,支出五十元现金,作为特殊贡献奖,奖励给陈金华同志!”
五十元!
轰!
人群彻底疯了!
如果说分三十斤肉,是让人羡慕嫉妒。
那这五十块钱,就是让人彻底疯狂!
五十块钱是什么概念?
在这个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二三十块,农民一年到头兜里都攒不下几个钢镚的年代。
五十块,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是很多人家一整年的现金收入总和!
“我的天啊!五十块!”
“我没听错吧?给五十块钱?”
“金华哥这回,可真是发大财了!”
议论声,惊叹声,抽气声,响成一片。
陈金华也懵了。
他想过会分点肉,但做梦都没想到,还会给钱!
还给这么多!
“书记,这……这钱我不能要!绝对不能要!”
陈金华急了,连连摆手。
“拿着!”
王建国一步上前,不容分说地,把那沉甸甸的五张大票,连同包裹着它们的手帕,一起塞进了陈金华的手里。
他抓住陈金华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用力握住。
“金华,你听我说!”
王建国的表情,无比郑重。
“这钱,不是你偷的,不是你抢的!”
“这是你拿命换来的!是你为民除害,大队给你的光荣钱!”
“这钱,你拿着,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全村人,都给你作证!”
说完,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对着陈金华,对着所有村民,再次朗声说道。
“今天这个会,就到这里!”
“会计,记分员,现在开始给大家分肉!一家一家来,别抢,都有份!”
……
回家的路上,月光清冷。
陈金华挑着一头,陈夏挑着另一头,一根木杆,连接着父子俩。
担子里,是沉甸甸的三十斤猪肉,还有那个巨大的猪头和一副下水。
陈金华的口袋里,揣着那五十块钱。
一路上,父子俩谁都没说话。
但陈夏能感觉到,父亲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那微微佝偻的背,也挺直了不少。
终于,到了家门口。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母亲李玉珍显然一直没睡,在等着他们。
“他爹?小夏?回来了?”
听到动静,李玉珍快步迎了出来。
当她看到儿子和丈夫挑回来的那一大堆肉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这是……”
“分给咱家的。”
陈金华放下担子,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他走进屋,从怀里掏出那个手帕,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炕桌上。
“还有这个。”
李玉珍的目光,从那堆肉,挪到了桌上的钱。
那五张崭新的大团结,被小心翼翼地在炕桌上一字排开。
那五片红色,在昏暗的油灯下,红得刺眼。
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伸出手,那只常年操劳,布满裂口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她想去摸,又不敢。
她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眼神里全是询问和不敢置信。
“娘,这是王书记代表大队,奖励给咱家的,五十块。”
陈夏轻声说。
五十块……
这三个字,终于让李玉珍回过了神。
她的手,终于落在了钱上。
她没有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着。
那粗糙的手指,划过崭新的票面。
突然。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里掉了下来。
啪嗒。
正正砸在那红色的钞票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嘴里喃喃地,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有钱了……咱家有钱了……”
“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啊……”
这是喜极而泣的泪。
为了这个家,为了兄妹俩的学费,为了那还不完的饥荒,她愁得头发都白了。
每一分钱,都是她掰成两半花的。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么大一笔钱了。
这笔钱,不仅仅是钱。
是希望。
是能让这个家,喘口气的希望!
陈夏看着这一幕,鼻子猛地一酸,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他走上前,从后面轻轻抱住了母亲微微颤抖的肩膀。
“娘。”
“以后,咱家会越来越好。”
“我保证,以后你流的每一次泪,都是因为高兴。”
李玉珍回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
看着儿子那张年轻却又写满坚毅的脸,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月色如水。
屋里,油灯的光,却照亮了一个家庭沉甸甸的希望。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陈夏的目光,穿过这间简陋的土坯房,望向了外面那片深邃而广阔的夜空。
他的狩猎生涯,他改变这个家庭命运的征途,才刚刚拉开序幕。
下一次,他要带回来的,将是比这头野猪,更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