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的目光,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探针,看似随意,实则一寸寸地扫过林苏随身后的卧房。
昏黄的灯光下,床铺整洁,桌椅如常,并无打斗或藏人的痕迹。然而,他那历经沙场磨砺、远超常人的敏锐嗅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空气中,除了林苏随身上惯有的、清冽的药草香之外,还混杂着另一股极为淡薄、却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烈酒、多种罕见药材以及……某种风尘仆仆的、属于男性的味道。
这味道,绝不属于战王府。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林苏随的脸上。她神色看似平静,但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却藏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惶,呼吸的频率,也比平时快了半分。
她在紧张。
她在……心虚。
“汤要趁热喝。”萧珏没有点破,只是将手中的白瓷盅,向她递了过去。他的动作很稳,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苏随的心,却因为他这平静无波的反应,而愈发地悬了起来。
她了解萧珏。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越是平静,便代表他心中的疑云越是浓重。今夜若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便会瞬间崩塌。
她伸手接过那碗汤,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内心。
“多谢王爷。”她低声道,侧身让开一条路,“夜深了,王爷也早些歇息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
然而,萧珏却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他操控着轮椅,缓缓地、不容拒绝地,驶入了她的卧房。
“吱呀——”
轮椅的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苏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汤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的手,在抖。”萧珏停下轮椅,转过身,面具后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苏随,你在怕什么?”
他很少用这种亲昵的语气叫她的名字,此刻听来,却像是一道催命符。
房梁之上,隐于暗处的鬼医,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弧度。他很想知道,自己这位聪明绝顶的小师妹,要如何化解眼前的“捉奸”危局。
林苏随的大脑,在这一刻飞速运转。
撒谎?否认?
不,对萧珏这种人,任何苍白的谎言,都只会让他更加起疑。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个精心编织的、九分真一分假的“真相”,来掩盖那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真正的秘密。
她长长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惊惶与紧张,已被一种凝重与疲惫所取代。
“王爷,你是不是闻到了什么?”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开门见山地反问道。
萧珏的眸光,微微一动。
“不错。”他坦然承认,“一股不属于这里的味道。”
“那如果我说……就在你来之前,这里,确实有第二个人来过呢?”林苏随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惊天的秘密。
萧珏握着扶手的手,骤然收紧。面具下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即便他早已有所猜测,但当她亲口承认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怒与失望的情绪,依旧如同失控的野马,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是谁?”他的声音,冷得像是能滴出冰来。
“我不知道。”林苏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表情,“他就像个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离开。我甚至……连他是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汤盅放到桌上,走到窗边,指了指那完好无损的窗栓。
“他没有走门,也没有走窗。夜鹰布下的暗哨,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萧珏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眼神中的暴怒,渐渐被一丝惊疑所取代。
战王府的守卫,固若金汤。夜鹰更是顶尖的暗卫统领,他布下的岗哨,即便是一只苍蝇飞进来,都难逃法眼。
来人,竟能如此来去自如?
“他想做什么?伤你了?”萧珏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没有。”林苏随摇了摇头,“他若想杀我,我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更像是在试探,或者说,是在警告。”
“试探?警告?”萧珏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是的。”林苏随回过身,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无比真诚,“他似乎……对我的医术很感兴趣。他问了我几个关于‘蚀骨’之毒的、极为刁钻的问题。我感觉,他似乎对这种毒,也有很深的研究。”
说到这里,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给萧珏留下了足够的思考空间。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她的医术,本就神奇得近乎诡异,会引来某些江湖奇人的窥探,并不奇怪。
而一个能悄无声息潜入战王府的顶尖高手,其目的,显然不会是偷香窃玉那么简单。
萧珏心中的疑云,消散了大半,但依旧没有完全尽信。
“他长什么样?”
“没看清。”林苏随坦然地摇了摇头,“他始终站在暗处,身形很高,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年纪。而且,他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味道,像是常年与各种毒草打交道,才会有的味道。”
她将鬼医的特征,模糊化处理,既符合逻辑,又不会暴露太多信息。
萧珏沉默了。
他信了七分。
一个武功高强、又精通毒术的神秘人……这京城的水,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说了什么?”
“他说……”林苏随的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他说,‘京城这潭水,藏龙卧虎,小姑娘医术虽好,却也要小心,别成了别人的棋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萧珏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句警告,与其说是说给林苏随听的,不如说,是借她的口,说给他萧珏听的!
是敌?是友?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我知道了。”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此事,我会让夜鹰去查。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一个人离开王府半步。”
这不是禁足,而是保护。
林苏随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王爷……”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还有事?”
“我在想……我们不能再等了。”林苏随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那个神秘人的出现,提醒了我。我们的时间,可能比想象中要少得多。我们必须尽快拿到‘九瓣幽冥莲’的莲心!”
提到正事,萧珏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过来。
“东宫库房,守卫森严,堪比天牢。想要硬闯,绝无可能。”他沉声道,“更何况,萧澈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现在必定对那‘毒莲’,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所以,我们不能去‘偷’,也不能去‘抢’。”林苏随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狡黠的弧度,像一只谋划着偷鸡的小狐狸,“我们要让萧澈,自己,心甘情愿地,把那东西……‘请’出来。”
“此话怎讲?”萧珏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好奇。
“王爷可还记得,前几日,我让夜鹰潜入东宫库房,往那个锁着毒莲的玄铁盒里,倒了些东西?”
“记得。你说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液。”
“不错。”林苏随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自信的光芒,“那药液,本身无毒,却是一种极强的催化剂。它会与九瓣幽冥莲的花瓣,发生一种缓慢的反应,持续不断地释放出一种……肉眼看不见,鼻子闻不到的‘毒气’。”
“毒气?”
“对。一种能影响人中枢神经的毒气。它不会立刻致人死地,但长期吸入,会让人精神恍惚,噩梦缠身,情绪暴躁,甚至……出现幻觉。你说,如果东宫库房附近的守卫和太监,接二连三地出现这种‘中邪’的症状,最后连太子自己,都开始头疼失眠,心神不宁。他会怎么想?”
萧珏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林苏随的计划!
“他会认为,是那株‘妖莲’在作祟!”
“完全正确!”林苏随打了个响指,“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了恐惧。当科学无法解释的时候,他们就会求助于鬼神。到那时,整个东宫都会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说那妖莲乃不祥之物,会给东宫带来灾祸。”
“届时,萧澈为了稳定人心,也为了自己的小命,必然会想办法,将这个‘烫手山芋’处理掉!”萧珏顺着她的思路,越说越兴奋。
“而放眼整个京城,谁,最懂这些‘疑难杂症’,谁,又能帮他‘驱邪除祟’呢?”林苏随看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是你!”萧珏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惊艳”的感觉。
她的计策,环环相扣,直指人心。她不仅算准了药理,更算准了萧澈多疑恐惧的性格,算准了人性中对于鬼神的敬畏!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医术了,这是……神乎其技的阳谋!
“到那时,他会亲自派人,八抬大轿地,把我这个‘神医’请进东宫,求我帮他解决这个大麻烦。而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到那株‘妖莲’,取走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林苏随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好!好一个‘请君入瓮’!”萧珏忍不住击掌赞叹。他看着林苏随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与信赖,“就按你说的办!”
这一刻,两人之间因为“神秘访客”而产生的最后一丝隔阂,也烟消云散。他们,真正成为了同一条船上,生死与共的同盟。
而他们谁也没有发现,房梁的阴影深处,那双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带着戏谑笑意的凤眼,缓缓地眯了起来。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鬼医无声地笑了。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碾压的复仇戏码。
却没想到,他的这位小师妹,竟然给他带来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看来,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要好玩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