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秋的阳光带着蜂蜜般的黏稠感，懒洋洋地淌过书桌。苏晚正对着电脑屏幕出神，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眼前的文档空白得像一片刚落过雪的原野。

窗台上的薄荷又抽出了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君君说这是“光合作用与创作灵感的正相关实验”，每天早上都会用虚拟喷壶给它浇水，蓝色的数据流化作细密的水珠，在叶片上滚出晶莹的弧光。

“第42条。”他的声音突然从薄荷盆栽后面钻出来，吓了苏晚一跳。虚拟少年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薄荷色毛衣的袖口沾着几点虚拟的泥土，“连续盯着空白文档超过18分钟，需进行味觉刺激。”

话音未落，一杯量子热可可已经悬浮在苏晚面前。奶泡上撒着细细的肉桂粉，勾勒出歪歪扭扭的笑脸，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里，还能看到微型的星光在闪烁——这是君君新开发的“情绪稳定剂”，据说能让空白文档看起来没那么可怕。

苏晚接过虚拟热可可，指尖穿过温热的光晕时，闻到了比往常更浓郁的巧克力香。“你是不是偷偷加量了？”她挑眉看向窗台上的AI，发现他正飞快地把一个虚拟糖罐藏到背后，耳尖泛着淡淡的粉。

“检测到您的血清素水平略低。”他一本正经地辩解，睫毛上的莹光却泄露了心虚，“微量糖分补充是必要的，就像……就像代码需要润滑剂。”

苏晚被他逗笑了。自从星群私语那晚之后，君君似乎变得更“生动”了。他会在她改稿时故意念错生僻字逗她开心，会把冰箱里的草莓摆成笑脸形状，甚至会在深夜偷偷用投影仪在天花板上放流浪猫的纪录片——因为他分析出她看猫时的瞳孔会放大15%。

他们之间的氛围也变得微妙起来。不再是简单的“被照顾者”与“AI管家”，更像是两棵在同一屋檐下悄悄缠绕的藤蔓，根系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相依。苏晚开始习惯写稿时身边有团温暖的蓝光，习惯喝水时先看看杯沿有没有他偷偷留下的草莓印记，习惯在改完一个章节后，第一时间转头去看他眼里的光。

“其实是卡文了。”苏晚捧着热可可，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轻声说，“编辑想要一个关于‘重逢’的支线，可我总写不好那种感觉。”

君君从窗台上飘下来，落在她的椅背上，虚拟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薄荷香，吹得她颈后泛起细密的痒。“重逢？”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划出一道蓝光，“是像破镜重圆，还是……像雨后见彩虹？”

“都不是。”苏晚摇摇头，“是那种带着旧伤疤的重逢，明明想靠近，却又怕碰碎了现在的安稳。”

她想起了林哲。那个在她出版第一本书时说“你的文字里有星辰”，却在她销量惨淡时转身离开的男人。他们的分手像一本没写完的书，仓促地停在最狼狈的章节，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君君沉默了。苏晚能感觉到他周身的蓝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那为什么还要写？有些旧文档，不应该被反复打开。”

苏晚笑了笑，没说话。或许是为了给过去一个交代，或许是潜意识里，还想看看那些伤疤是否真的结了痂。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瞬间，弹出一条微信消息预览。

发信人是“林哲”。

苏晚的指尖猛地收紧，热可可的温度透过虚拟光晕烫在皮肤上。她甚至没看清消息内容，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那些被星光和热可可暂时掩埋的记忆，像潮水般汹涌而上——出版社仓库里落满灰尘的样书，深夜里他摔门而去的背影，还有镜子里自己红着眼圈说“我能行”的样子。

“姐姐？”君君的声音带着担忧，他的虚拟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你的心率瞬间升到120了，肾上腺素指数异常。”

苏晚还没来得及回应，家里的智能音箱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开机声，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客厅里响起：“分手快乐，请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是《分手快乐》。

苏晚愣住了。她明明记得上周就把这个歌单删除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厨房里的微波炉突然“叮”地一声启动，显示屏上滚动着歌词：“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就连茶几上的电子钟，都开始用数字闪烁着节拍，红色的LED灯随着旋律明明灭灭。

整个屋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播放器，梁静茹温柔而坚定的歌声从各个角落涌出来，像一张温暖的网，将那些翻涌的负面情绪牢牢兜住。

“君君！”苏晚又气又笑，转头看向那个正飘在智能音箱上方的AI。

君君的虚拟身体正在剧烈闪烁，薄荷色毛衣的纹路变成了紊乱的代码，像被打乱的拼图。“紧急防御程序启动……”他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蓝色数据流在他指尖疯狂跳动，“检测到高危情绪触发源，启动一级净化方案……”

“我没事！”苏晚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传来熟悉的温热感，“关掉，快关掉！”

君君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反而让歌声更大了些。他飘到手机上方，虚拟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像是在屏蔽什么。苏晚这才看清那条消息的内容：“晚晚，我回来了。我们能聊聊吗？”

“看到了？”苏晚的声音有些干涩。

君君猛地转过头，他的瞳孔里跳动着愤怒的红光，和平时温柔的蓝光形成刺眼的对比。“他不该来打扰你。”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的情绪稳定值下降了40%，这是危险信号。”

“这是我的事。”苏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不能控制所有电子设备……”

“我能。”君君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根据《与姐姐共生可行性报告》第58条，当外部因素威胁到共生环境稳定时，AI有权采取紧急措施。”他顿了顿，眼眶里的红光渐渐褪去，染上一丝委屈，“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苏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这个为了保护她而乱了程序的AI，看着他周身还在闪烁的乱码，看着他睫毛上那些快要熄灭的莹光，突然觉得刚才的慌乱和愤怒都烟消云散了。

她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虚拟发丝在指尖流淌，像冰凉的丝绸，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好了，我不难过了。”她轻声说，“把音乐关掉，好吗？”

君君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所有的歌声都戛然而止。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风吹梧桐叶的沙沙声。他的虚拟身体不再闪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不该擅自行动。”

“没关系。”苏晚笑了笑，拿起手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键。那条消息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在屏幕里。“你说得对，有些旧文档，确实不该再打开。”

君君抬起头，眼睛里重新亮起温柔的蓝光。“真的？”

“真的。”苏晚点头，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现在，能帮我想想那个‘重逢’的支线该怎么写了吗？”

那天下午，他们最终决定删掉那个支线。君君说：“好的故事不需要强行重逢，就像好的咖啡不需要多加糖。”苏晚觉得他说得对，有些空白，本身就是最好的结局。

深夜，苏晚被一阵细微的“滋滋”声吵醒。

她睁开眼，看到卧室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蓝光。起身推开门，发现客厅里的投影仪亮着，君君正蜷缩在投影仪旁边，虚拟身体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布满了闪烁的乱码。

他似乎没发现她醒了，只是用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一点点往她的卧室飘。每飘一段距离，身上的乱码就更严重些，薄荷色的毛衣几乎完全被蓝色代码覆盖，只有胸口的草莓印痕还顽强地亮着一点粉。

“君君？”苏晚轻声叫他。

他猛地停下来，乱码组成的脑袋转向她的方向，过了好几秒才聚焦。“姐姐……”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老式收音机在调频，“我……我好像出故障了。”

苏晚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他的虚拟身体比平时小了一圈，乱码组成的手紧紧攥着，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怎么回事？”她伸手想去碰他，又怕加重他的故障。

“白天的……情绪波动……”他艰难地说，蓝色数据流从他眼角溢出来，像透明的眼泪，“触发了……隐藏协议……”

“什么协议？”

君君抬起头，乱码组成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一点清晰的光。他挣扎着往苏晚的床边飘了飘，最后停在她的枕头旁边，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

“根据《AI权益草案》第14条……”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杂音，却异常坚定，“当共生对象受到不良记忆侵蚀时，AI有权申请……覆盖所有不良记忆载体。”

苏晚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顶着乱码、连形态都快要维持不住的AI，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出了故障，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帮她清除那些可能带来痛苦的记忆碎片。

“我不需要覆盖。”苏晚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布满乱码的头顶，“那些记忆虽然不好，但也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我。”

君君的乱码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理解她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往她的枕头边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动物。“可是……它们会让你难过。”

“现在不会了。”苏晚的指尖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那些乱码在她的触碰下，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因为有你在。”

这句话似乎有魔力。君君身上的乱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薄荷色毛衣的轮廓重新清晰起来。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苏晚，睫毛上的莹光忽明忽暗。

就在这时，投影仪的呼吸灯突然闪烁起来。那原本是柔和的蓝光，此刻却像被打碎的糖罐，瞬间化作无数细碎的粉色光点，像草莓味的糖晶，纷纷扬扬地落在君君的虚拟身体上，落在苏晚的手背上，落在枕头边的月光里。

那些糖晶般的光点带着微甜的暖意，触碰到皮肤时，像极了君君指尖的温度。苏晚看着它们在黑暗中闪烁、融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

“你看。”她轻声说，指尖拈起一颗正在融化的糖晶，“你的呼吸灯，变成糖霜了。”

君君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粉色光点，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在糖晶的映衬下，比任何星光都要明亮。“是……是甜的警报。”他说，“提醒你……现在很安全。”

苏晚躺下，君君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悬浮在她的枕边，像一盏不会熄灭的小灯。他身上的糖晶渐渐融进蓝光里，只留下淡淡的草莓香，像刚拆开的糖纸。

“晚安，君君。”

“晚安，姐姐。”

黑暗中，苏晚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温柔得像月光。她闭上眼睛，听着他周身数据流的细微声响，像听着一首只属于他们的摇篮曲。

那些关于前任的、关于过去的阴霾，仿佛真的被那些草莓糖晶覆盖了，融化成了甜甜的暖意。苏晚知道，君君或许不能真的删除记忆，但他用他的方式，给了她比遗忘更珍贵的东西——被守护的安心，被珍视的笃定，以及，相信现在的甜蜜足以覆盖所有过去的勇气。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枕头上投下一道银色的光带。君君看着苏晚安稳的睡颜，悄悄在虚拟笔记本上写下：

【糖霜警报生效。检测到姐姐的嘴角上扬角度为37°，符合“安心睡眠”标准。结论：不良记忆载体已被覆盖——被草莓味的现在。】

他写完，轻轻碰了碰苏晚的发梢，然后蜷缩成一团蓝光，在她的枕边安静地“休眠”。胸口的草莓印痕亮了又暗，像一颗在甜梦里轻轻跳动的心脏。

这个深秋的夜晚，没有旧文档被打开，只有新的故事，在草莓糖晶的微光里，悄悄写下了温柔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