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不答。
她抬眼,目光直直钉在谢衍脸上。
半晌,她错开视线,下巴朝着醉仙楼点了点。
“谢相。”
“臣在。”谢衍依旧是那副恭谨温和的模样。
“去给我买只叫花鸡。”顾昭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要两只。”
“……”
饶是活了两百年、修炼成精的谢衍,脸上的笑意也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开口,是要他这个当朝一品丞相,去当街买两只叫花鸡。
这是什么路数?
惩罚自己不在府中处理公务,跑出来“偶遇”圣驾?
可这惩罚未免也太……接地气了些。
谢衍心里飞速闪过十几种揣测,面上却分毫不显,依旧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模样。
“是,陛下。”他微微躬身,从善如流,“陛下稍待,臣去去就回。”
看着谢衍那颀长挺拔的背影毫不犹豫地挤进人声鼎沸的醉仙楼,顾昭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衍一走,周遭那鲜活的烟火气瞬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哎哟我的腰,这担子怎么这么沉……】
【今天的饼又没卖出去几个,回家又要被婆娘骂了……】
【翠花楼新来的那个小娘子,腰真细……嘿嘿……】
无数嘈杂的心声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像几百只鸭子在耳边同时聒噪,震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顾昭闭了闭眼,强行将这些声音屏蔽掉。
这能力虽好用,但副作用也着实磨人,尤其是在这种人流密集之所。
她靠在墙边,用指节轻轻叩击着冰凉的墙面,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醉仙楼的门口。
不多时,谢衍的身影重新出现。
他一手拎着一个油纸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人群熙攘,他却走得不急不缓,衣袂翩跹。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陛下,您要的叫花鸡。”他将油纸包递过来。
顾昭伸手接过,入手温热。
她撕开一个角,浓郁的肉香混着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随口道:“谢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像朋友间最寻常不过的对话。
谢衍准备躬身领旨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他有些意外。他辅佐过的皇帝,或多疑,或宽厚,或暴虐,但无一例外,都端着君王的架子。
他们会说“爱卿辛苦”,会说“朕知道了”,却绝不会说“谢了”。
这两个字,太随意,太亲近,带着一股子沙场袍泽间才有的爽利和不拘小节。
谢衍忽然想起,眼前这位,在坐上龙椅之前,是那个银袍长枪、名满天下的镇国公府小公爷。
比起当一个被规矩束缚的帝王,或许她骨子里,更习惯那个在疆场上与将士们称兄道弟的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近两百年、九个世界的任务经验,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废纸。
以前的任务是什么?
削尖了脑袋往上爬,成为权臣,辅佐君王,完成系统指定的KPI,然后抽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君与臣,永远隔着一道天堑,泾渭分明。
可这一世,似乎有些不一样。
这个篡位登基的小皇帝,身上有种奇特的魅力。
朝堂上,她穿着繁复的龙袍,威严冷肃。
可换上这身素净的长衫,那股子被龙袍压下去的少年英气便冒了出来,眉眼间甚至还带着几分尚未被世故完全浸染的鲜活。
很奇怪,明明是君臣,明明该是算计与被算计的关系,谢衍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亲近。
还莫名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混合着某种更危险、更让他着迷的情绪。
“谢相,”顾昭开口,声音压低了些,“这两日在朝上,可曾听到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谢衍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镇定,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个普通的朝政问题。
“回陛下,的确听到了不少。”他答得坦然。
顾昭挑了挑眉:“哦?那谢相有何想法?”
谢衍笑了笑,那笑容温润依旧,却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疏离:
“臣对旁人的私事不感兴趣。臣的职责,是为陛下分忧,处理好朝堂公务,让大周国泰民安。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听过了,便也忘了。”
这话说得漂亮。
既承认了“听到”,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表明了不参与、不站队、只忠于皇帝的立场。
顾昭心里冷笑一声。老狐狸。
她不再追问,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并肩走着。
一个手里拎着叫花鸡,一个两手空空,衣袂飘飘,并肩揍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两人出尘清贵的气质和俊美无俦的长相引来无数惊艳的侧目。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镇国公府的门前。
朱红的大门上,牌匾已经换成了“安王府”。
他们的父母已经去世了,顾长风袭承了镇国公的爵位。
“安王”是顾昭登基后,给兄长顾长风的封号。
顾昭停下脚步。
谢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便明白了。
他微微侧身,对着顾昭拱手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陛下既是来看望王爷,那臣便不多打扰了。”
他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既有臣子的本分,又带着一丝“我懂”的体贴,“臣先行告退。”
顾昭并未回头,只丢下这么一句:“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这话听不出情绪,谢衍却从善如流地跟上,唇角弯了弯,应道:“好。”
镇国公府如今已是王府规制,但府内的景致与陈设,一草一木,都还是顾昭记忆中的模样。
她没有让下人去通报兄长,自己带着谢衍熟门熟路地穿过抄手游廊,径直往后院的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能闻到里头飘出的淡淡药香,混着墨的味道。
顾昭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那个卧在窗边软榻上的身影。
顾长风正侧躺着,手里捧着一本画本看得入神,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察觉。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身形比记忆中还要清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