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仿佛成了一座被无形结界笼罩的孤岛。自那日苏瑾离开后,宫门便时常紧闭,往日里喧嚣奢靡的气息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种死寂般的压抑。华妃称病免了连日晨昏定省,连皇帝前去探望,都被颂芝以“娘娘病容憔悴,恐惊圣驾”为由婉拒在殿外。
后宫众人议论纷纷,猜测华妃是真病还是又在酝酿什么新花样。唯有苏瑾清楚,那位骄傲跋扈的贵妃,此刻正经受着信仰崩塌与锥心之痛的双重煎熬。她如同一头受伤的母兽,正躲在巢穴里舔舐伤口,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苏瑾每日依旧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神态自若,仿佛那日翊坤宫的对峙从未发生。但她能敏锐地察觉到,一道来自凤座之上、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皇后乌拉那拉·宜修,绝非易与之辈。华妃的骤然沉寂,苏瑾的异军突起,都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她需要重新平衡后宫的局面,而最好的办法,便是让鹬蚌相争。
这日请安散去,皇后独独留下了苏瑾,语气慈和得令人毛骨悚然:“苏答应,前些日子你救治沈贵人,功不可没,皇上与本宫都记在心里。如今华妃妹妹身子不适,宫中琐事繁多,你是个伶俐人,往后要多替本宫分忧才是。”
这番话,看似提拔,实为架火。将她一个答应置于“协理”般的位置,无疑是将她推至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苏瑾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应承:“皇后娘娘谬赞,臣女年轻识浅,只知恪守本分,不敢妄言分忧。”
她滴水不漏的态度让皇后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关怀”:“你与沈贵人、安答应交好,年轻人多来往是好事。只是……也要懂得分寸,莫要结了党羽,惹人闲话,让皇上烦心才好。”
“结党营私”的帽子已隐隐扣下。苏瑾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臣女谨记娘娘教诲,与诸位姐姐只是姐妹情谊,不敢有违宫规。”
从景仁宫出来,苏瑾并未直接回碎玉轩,而是绕道去了御花园僻静处。她需要理清思绪。皇后已经出手,华妃虽暂时沉寂,但仇恨的种子已然种下,爆发只是时间问题。她不能坐以待毙。
正沉思间,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女声自身后响起:“苏答应好雅兴。”
苏瑾回头,只见端妃齐月宾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宫装,由宫女扶着,站在一丛将谢的菊花旁。她脸色依旧苍白,身形瘦削,但那双看透了世情的眼睛,却比以往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端妃娘娘万福。”苏瑾依礼问安。
端妃缓缓走近,目光落在苏瑾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本宫听闻,近日翊坤宫,不太平。”
苏瑾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华妃娘娘凤体违和,静心休养也是应当。”
端妃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是啊,静心休养……只是不知,静的是身,还是心?”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欢宜香……是个好东西,皇上独一份的恩宠,烧了这么多年,也该烧出些……真相了。”
苏瑾瞳孔微缩,端妃果然知道了!她是在华妃宫中埋有眼线,还是仅仅凭借对皇帝、对华妃的了解推测而出?
端妃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说道:“仇恨是柄双刃剑,用得好,可伤敌,用不好,反伤己。苏答应是聪明人,当知顺势而为,借力打力的道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苏瑾一眼,“这后宫,有时候,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或许……可以成为一时的‘同道’。”
说完,她不再停留,由宫女扶着,缓缓离去,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孤寂,却也格外坚韧。
端妃的暗示,如同在迷雾中为苏瑾点亮了一盏灯。没错,华妃此刻最恨的,已不再是她苏瑾,而是皇帝和太后。而端妃与华妃之间,虽有旧怨,但在“欢宜香”这件关乎根本的事情上,她们或许能找到短暂的共同语言。
苏瑾回到碎玉轩,立刻以“探讨香料安神之法”为名,修书一封,措辞极其隐晦,只提及“心病还须心药医”,“郁结深重,非独力所能解”,“或有同病相怜者,可共寻良方”,派人悄悄送去了翊坤宫。她相信,以华妃此刻的心境,必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与此同时,皇后那边的动作也没停下。几日后的晨省,众妃齐聚景仁宫。皇后端坐上位,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言语温和。然而,在问及六宫用度时,她忽然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瑾身上:
“苏答应,本宫记得你曾协助沈贵人查看账目,颇通庶务。如今华妃静养,内务府呈报今冬宫份用度,其中胭脂水粉一项,数额较往年颇巨,你可知是何缘故?”
来了。苏瑾心知,这是皇后精心布置的陷阱。她若答不知,便是无能;若妄加评论,便是越俎代庖,僭越生事。
苏瑾起身,恭敬回道:“回娘娘,臣女只是偶与沈姐姐探讨,不敢言通晓。胭脂水粉用度,想来是内务府根据各宫主子喜好、宫中用度定例统筹安排,臣女身处深宫,不敢妄加揣测。”
皇后微微一笑,却不放过她:“哦?本宫还以为你事事洞察呢。譬如前些日子,你前往翊坤宫探望华妃,姐妹情深,想必对华妃宫中用度也有所了解?华妃妹妹向来喜好奢华,这项上用度,怕是少不了吧?”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瑾身上。皇后此问极其恶毒,直接暗示苏瑾与华妃有过私下接触,甚至可能窥探翊坤宫用度,这不仅是挑拨,更是将她置于窥探妃嫔、妄议宫务的险地!
就在苏瑾斟酌措辞,准备再次以“恪守本分”挡回时,一个出人意料的声音响起了。
“皇后娘娘明鉴。” 坐在下首的敬妃冯若昭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清晰,“华妃妹妹宫中用度,自有内务府旧例可循。苏答应前去探望,是奉了皇上旨意关怀姐妹,乃是仁心,岂会留意这些琐碎用度?娘娘若对此项有疑,不如直接传内务府总管来回话,更为妥当。”
敬妃素来明哲保身,不参与纷争,此刻竟出言为苏瑾解围,让众人大感意外。连甄嬛也适时开口,声音清越:“敬妃姐姐说的是。苏妹妹心思单纯,一心只在姐妹情谊与遵奉皇命上,皇后娘娘切勿因此等小事误会了妹妹。”
沈眉庄虽未直接开口,但看向皇后的目光也带上了不赞同。
皇后没料到一向中立的敬妃会站出来,更没想到甄嬛、沈眉庄等人隐隐有联合之势,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她精心布置的言语陷阱,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合纵”之势轻松化解。
景仁宫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暗流愈发汹涌。苏瑾回到碎玉轩,心中并无喜悦。敬妃的突然相助,绝非偶然。是端妃在背后推动?还是敬妃自己也看出了皇后欲借苏瑾打压华妃,进而可能威胁到所有嫔妃的平衡?
而更让苏瑾在意的是,午后,翊坤宫竟派人送来一份回礼——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并附有一张短笺,字迹略显潦草,却透着一股压抑的决绝:“香方已悉,心病知之。往日种种,暂且休提。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华妃……这是接受了她的暗示,准备暂时搁置旧怨,联手先对付共同的、更上位的敌人?还是这仅仅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平静?
苏瑾抚摸着那冰凉的砚台,心中并无放松。她成功地搅动了后宫这潭深水,将皇后、华妃、甚至端妃、敬妃都卷入了新的漩涡。合纵连横之势初现,但这脆弱的联盟能维持多久?华妃那“且看谁能笑到最后”的誓言,又隐藏着怎样疯狂的反扑?她这艘在风浪中穿梭的小舟,此刻看似借得了多方风力,但稍有不慎,便会被这骤然加剧的漩涡,撕扯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