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部招待所的门被轻轻带上。
江城没有回头。
他换上了一身最普通不过的深色夹克和长裤,脚下是一双耐磨的旅游鞋。
公文包被留在了房间,里面只放了几本无关紧要的法律书籍。
真正重要的东西,那个记录着未来脉络的笔记本,和他的身份证件,都贴身放在了内袋里。
他从招待所的后门离开,那里是垃圾站和员工通道,气味混杂,少有人走动。
穿过一条油腻的小巷,他汇入了北京清晨的人潮。
没有打车。
他连续换乘了两趟公交车,在车上始终站在靠窗的位置,利用玻璃的反光观察着每一个上下的乘客。
半个多小时后,他才在国家图书馆附近的一站下车。
他确信,身后没有尾巴。
至少,没有显眼的尾巴。
九十年代末的国家图书馆,宏伟而肃穆。
空气中是纸张、油墨和时间混合发酵的独特气味。
这里没有后世的电子检索系统,一切都依赖于庞大的卡片目录和人工查询。
江城没有浪费时间。
他直接走向期刊阅览室,目标明确。
交通运输部、国家计委、以及江城本省的各大官方报刊。
时间范围,锁定在1997年下半年到1998年上半年。
关键词,江城港扩建工程。
这是一项枯燥到能让任何人发疯的工作。
他需要从堆积如山的过期报纸和期刊里,一页一页地翻找。
那些泛黄的纸张脆弱而粗糙,指尖拂过,能感受到文字的微弱凹凸感。
阅览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管理员偶尔的咳嗽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从上午到下午,江城几乎没有动过。
他像一尊石雕,只有手和眼睛在动。
他看了无数关于国家宏观政策的报道,看了无数官员视察的八股文章。
很多名字一闪而过,又迅速被他排除。
直到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拉出长长的光柱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是一本1998年春季出版的《华夏航运》期刊,一本非常专业,发行量很小的行业内部杂志。
在一篇名为《关于沿海重点港口改扩建项目前期调研纪要》的文章末尾,附录了一份名单。
江城港扩建工程前期调研组。
来自京城的部委联合小组成员名单很长。
江城的视线从上到下,逐一扫过。
然后,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交通部规划司,副处长,张德友。
这个名字,安静地躺在几十个名字中间,毫不起眼。
如果不是BP机上那条信息,任谁也不会将这个名字和一桩发生在千里之外的抢劫未遂案联系起来。
江城继续往下看。
江城市陪同人员名单。
市政府的,港务局的,最后,是项目法律顾问组。
组长,天正律师事务所,刘天野。
成员,刘明轩。
线,在这里交汇了。
刘天野的儿子,刘明轩,亲自陪同张德友一行人,在江城进行了项目的前期调研。
这不再是猜测。
这是白纸黑字的联系。
虽然这并不能直接证明他们有利益输送,但在法庭上,这足以构成“关联性”,足以让辩护方无法再用“二人素不相识”来搪塞。
江城拿出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将这本期刊的名称、刊号、出版日期、页码,以及那份名单,完整地抄录下来。
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工整,不带任何情绪。
他合上本子,放回内袋。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他站起身,将期刊还给管理员,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走出图书馆大门,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街灯已经亮起,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就在他准备走向公交车站时,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踉跄着撞了过来。
“哎呀!”
一声轻呼,伴随着书本散落一地的声音。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像个大学生,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拾着书籍。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您。”
女孩抬起头,一张清秀的脸庞上带着歉意。
江城没有说话,只是弯腰帮她捡起脚边的两本书。
递过去的时候,他注意到,女孩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瞟向了马路对面。
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车灯没有开,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
江城的神经瞬间绷紧。
他将书塞到女孩怀里,转身就走,一个字都懒得说。
“大哥!”
女孩急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等一下,你帮帮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表演得十分逼真。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辆黑色桑塔纳的车门打开了。
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走了下来,径直朝着这边大步走来。
他们的步伐沉重,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凶悍。
一个完美的陷阱。
只要江城跟这个女孩多纠缠几秒,或者露出任何一点不耐烦,等那两个男人一到,立刻就能扭打在一起。
然后,巡逻的警察会“恰好”出现。
人证物证俱在,一个外地来的检察官,当街调戏女学生,殴打见义勇为的群众。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江城的脑中,一瞬间闪过所有可能性。
他没有丝毫犹豫。
在女孩抓住他胳膊的那一刻,他的手腕诡异地一翻,手指精准地扣在了女孩的手腕脉门上。
五指发力。
“啊!”
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只觉得手腕像是被铁钳夹住,一股钻心的麻痛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江城用力地甩开了手臂。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两个冲过来的壮汉。
他转身,不是跑向人多的大路,而是猛地冲向图书馆侧面的一条狭窄幽暗的胡同。
“妈的,别让他跑了!”
身后的怒喝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江城一头扎进黑暗。
北京的胡同,在夜晚如同迷宫。
他没有慌乱,前世的记忆里,有这座城市最详尽的地图。
他在狭窄的通道里快速穿行,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身后,两个壮汉的脚步声和咒骂声越来越近。
转过一个拐角,江城看到旁边堆着几个破旧的蜂窝煤炉和一辆倒放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他没有停顿,跑过去时脚尖一勾。
“哗啦——哐当!”
自行车和煤炉被他带倒,瞬间堵住了半个胡同口。
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痛骂和被绊倒的闷响。
江城借着这个机会,几个起落,彻底消失在胡同的深处。
几分钟后,他从另一条街口走了出来,身上沾了些灰尘,但并无大碍。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暗的胡同入口,那里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快步走到一个公共电话亭,心脏因为肾上腺素还在剧烈跳动。
招待所不能回了。
他现在就像一个在黑夜里打着手电筒的人,已经彻底暴露在猎人的视野中。
他拿起冰冷的听筒,投币,拨号。
电话接通。
“喂?”
是方为民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江城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力。
“方主任,是我,江城。”
“小子,我不是说三天后吗?催什么催!”
“不是催鉴定结果。”
江城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流。
“我想,我刚找到了一点东西。”
“能让您对面的那位‘高手’,更感兴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