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深处,幽暗如墨。
李昇耀那无形的牵引感,自从踏入这片死寂的禁地,便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如同缠绕在心脉上的藤蔓,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它不再仅仅是模糊的召唤,更像是一只冰冷的手臂,牢牢抓住他的魂灵,不容抗拒地将他向前拖拽。
脚下是绵软深厚的腐殖层,每一脚踩下去,都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噗嗤”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放大了无数倍,如同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缓慢蠕动的内脏上。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水,混杂着浓烈的朽木、泥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那是植被过度腐败堆积千年后特有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仿佛吸入了冰冷的死亡。
他强迫自己保持猎手的姿态:目光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体紧绷,微微下伏,将全身重量交给坚韧的下肢;一只手紧握着腰后冰冷的匕首柄端,那是此刻唯一的、微不足道的依靠。
他紧跟着那指引前进,深一脚浅一脚,脚步却越来越缓。一种源自骨髓最深处的战栗,正不受控制地沿着脊椎向上攀爬。
强烈的不安如同幽暗沼泽中冒出的寒气,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停住脚步!那感觉突兀而剧烈,仿佛在他与黑暗深处之间,骤然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冰冷湿滑的高墙!
不对!
前方,就在那片浓墨般的、连瞳孔都似乎无法反射丝毫光亮的黑暗里,存在着某种东西!
那不是树木,也不是沉睡的岩石……
它极其庞大,仅仅是静止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形的存在感。他听不到它的呼吸,感觉不到它的移动,却本能地“感知”到了它的轮廓,一种沉重到能扭曲空间的压迫感,如同沉重的棉絮死死堵在胸口。他甚至能隐约感到一种更古老、更蛮荒、更不可名状的恐怖气息,与周围的腐败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的恶意和冰冷。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被指引点燃的微弱希冀。李昇耀僵在原地,浑身肌肉因极度的警惕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那黑暗中潜伏的存在,仿佛是这死亡森林真正的心脏,每一次无形的搏动都在向他宣告。
凡人擅入禁地的死罪!
就在这精神与肉体双重紧绷到了极点的刹那!
仿佛是命运的刻意安排,夜空中,一片厚重如铅的乌云悄然移开了一道缝隙。
清冷的月光,如同天神垂落的手指,骤然刺破层叠如巨兽肋骨的虬枝,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暗!
光芒并不耀眼,甚至有些惨淡,却足以将李昇耀的身影,以及他面前那片一直被黑暗吞噬的区域,展现在苍穹之下!
不需要仔细分辨!不需要任何思考!那庞然大物的真容,在月光落下的瞬间,便以一种绝对震撼的姿态,轰然闯入李昇耀惊恐到近乎凝固的眼眸深处!
李昇耀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刚刚平复不久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随即又以撕裂胸腔的狂暴姿态狠狠砸落!
一面镜子,一面巨大的铜镜,准确的说是一面透明的墙。
镜身古朴如蒙尘古铜,触手温凉似玉,隐有沧桑气韵流转。镜框蜿蜒着阴阳双纹与龙凤浮雕,龙睛幽邃如亘古长夜,凤翎流焰若焚尽时空。
镜面灰暗时若凡尘俗物,却暗蕴混沌星旋;
李昇耀鬼使神差地俯身,指尖触及镜面。
“嗡——”
镜中骤现异象!灰暗的镜面漾开涟漪,五个虚影骤然浮现。每一个都与他面容相同:直立如兽,獠牙外露,筋肉覆满蛮荒纹路;背生光翼流转鎏金神纹,额心刻仙族烙印,目色纯白如霜;漆黑皮肤覆鳞甲,胸口魔晶幽光流转,魔炎在喉间翻腾;无垢之体通透如玉,身周草木虚影缠绕,完美得近乎虚假;灰白眼瞳蒙永夜寒雾,三道燃烧符纹横贯鼻梁,枯骨十指搅动死气。
此刻,这五个缥缈不定的虚影,如同拥有意识一般,极其同步地、缓缓地转向镜外的李昇耀。那注视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镜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与审视,直直地烙印在李昇耀的心头!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李昇耀的灵魂。那不是面对猛兽的惊骇,而是面对未知、面对宏大得足以将个体碾碎的时间与存在的本能战栗。他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都被这无声的注视彻底剥开,再无任何秘密可言。
李昇耀如同触电般,心脏狂跳欲裂,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支配,本能地、踉跄着向后猛退了一步!
嗡——!
一道无法形容的、璀璨到极致的冰蓝色光芒骤然自镜心爆发!这蓝光凝练如实质,粘稠如液体,更带着一种冻结时空的、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顷刻间便充满了李昇耀整个视野,隔绝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
“观天地之数,察阴阳之变,独重九者,以其阳数之极也。数始于一,极于九,一为肇始,九为登巅。自一至九,如日自东升而西坠,阳气渐盛,至于九则盈满无余。
人行九载一变,九岁启蒙,十八成年,二十七立业,周而复始,至于九九,乃知天命。是以九者,既为周期之终,亦为盛极之象。
然物极必反,天道如此,人亦如此。阳极则阴生,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九之为极,非恒久之安,乃倾覆之始。故圣人戒盈持满,处高思危。
是以君子知九之极,不贪其盛,守中持正,顺阴阳之消长,应四时之流转。九非终点,亦非永恒,乃循环之中枢,变易之契机。极而反,反则通,通则久。此乃九之深意,亦为天道之幽微。”
“所以,第九代,你准备怎么做。”
星空中的虚影看向主位。
主位的虚影,看向盘坐在周围的身影,并未说出自己的计划,只是缓声说道。
“我踏时空长河而来,自是知晓人族的未来。”
第九代人皇仰望于天,似是看到了那提剑斩向诸界,向诸界宣战的人皇。
“朕承九代之统,继百王之业,受命于天,握符应箓,为万民之主,承天地之枢。昔者人皇出世,灵风浩荡,百谷丰登,神人共舞,四海升平。然时运既移,气数衰微,灵气凋敝,山河黯淡,草木枯竭,百工失术,医者难施,黎庶困苦,灾厄频仍。
嗟乎!人族自太古以来,赖灵气以养命,凭道法以立国。今灵根断绝,天机闭塞,非独人力可挽,实因外族据太古遗脉而不施,藏无尽资源而不济,坐视苍生沉溺苦海,岂不痛哉!
外族者,仙、魔、妖、冥、灵是也。彼等各据一方,恃其玄门秘境、灵山福地,垄断造化之机,不思共济天下。而今人族大厦将倾,若不奋起图变,则子孙必陷于亡灭之途!
朕不忍兆民涂炭,遂决意亲征,誓率义旅,伐此蔽日之徒,夺其灵脉,开我人族复兴之路。此举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天下苍生请命;非为逞兵之勇,实乃存亡之计!
凡我人族子弟,当知大势:今日之战,非战则亡;今日之伐,非胜不可!愿四方豪杰,同心戮力;十三州义士,共赴征途!
天命有归,救济在我;
九极已穷,反则新生!”
“自吾承继人皇之位,俯察人族气脉,见其表虽尚存鼎盛之象,内里早已空虚如朽木。灵根凋敝,英才难育,社稷如大厦将倾,根基已蚀。”
“忧心如焚,遂引神识入虚无之境,遍搜天地残缕,欲以虚空微光填补人脉之亏。然天地闭塞,元气不生,所得不过星屑点滴,犹如杯水车薪,终难救涸辙之鲋,徒劳而已。”
“万般无奈,朕乃将目光投向外族,彼辈占据灵山福地,窃据气运之源。朕遂取其精魄、炼其本源,铸成九座运鼎,镇于六界之中,使气运相连,相系:一界有损,六界同震;一族遭劫,诸族共承。原欲以此牵制万方,护我人族一线生机。”
“岂料此策短视近利,犹如饮鸩止渴!运鼎既立,反成枷锁,外族以此为由,共伐我族;更借鼎脉窥我虚实,扼我命门。今日回首,方知当日之谋,实为大谬,悔之晚矣!”
“天不佑人,道不容我……”
“唯余一战,可决存亡。”
“吾乃仓促筹兵,举倾国之师,与万族宣战,此非为胜,实为争一线不灭之火,留一缕不屈之魂!”
第九代人皇低下了头,哀叹一声。
“却因人界灵气枯竭,天地闭塞,英才难出,气运日衰。昔日煌煌文明,竟不得立于万族之林,反遭异类轻贱凌辱,匍匐求存,终至被驱逐流放于凡尘浊世,湮没于时空尘埃,几近抹去存在之痕,不复见于天地史册。”
“然吾族虽堕于微末,却亦曾起于草莽。纵使困顿至此,仍不乏天资卓绝、心光不灭之子降生于世,如暗夜孤星,欲照复兴之路。吾倾尽心血,悉心教导,冀其承薪火、挽狂澜。”
“岂料外族大帝窥伺已久,视人族为砧上之肉!凡我族中有才俊初露锋芒者,彼必雷霆出手,或诛杀于襁褓,或擒掠而炼化;更有甚者以邪术篡其神识,易其血脉,令其转为异类爪牙,反噬故族,传布仇视人族之言,此非止灭身,实欲断我根源、绝我道统!”
“吾,实无颜矣!”
言罢,星空中的八个身影,皆俯首闭目,实不忍长思。
“望诸公成全!”
第九代人皇俯首作揖。
“汝之计,吾已知晓,不过区区寿命,给汝便是。”
八位人皇将手放在中心的圆球上。
“愿人族永耀不复蒙尘,燃尽尘封心火而不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