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夜晚”如期而至。穹顶的人造天光柔和地黯淡,模拟出星空的投影,尽管那星图是经过计算机筛选、剔除了所有已被污染或毁灭星座的“纯净版本”。万籁俱寂,只有环境系统维持运行的、近乎催眠的微弱嗡鸣。
但这种寂静,对林策而言,比废墟中的枪炮声更令人难安。
他躺在符合人体工学的休眠舱内,闭着眼,意识却无比清醒。一闭上眼,感官的残留便如潮水般涌来,不是视觉,而是更原始的触觉与嗅觉——“烛龙”骨架分离时脊柱连接处那瞬间的空虚与冰凉;Z-9区湮灭时脚下传来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震动;还有那始终萦绕不散的、混合着血腥、菌毯甜腻与放射性尘埃的,属于废墟的独特气味。
这些感觉与他身下柔软洁净的床褥、呼吸间清冽无害的空气,形成了尖锐的割裂感。他的身体回到了“家”,但他的神经,还遗落在那个充满死亡与抉择的灰色世界。
这是一种认知上的眩晕。他,以及所有“烛龙”的成员,就像是两个世界的缝合怪。一边是必须绝对守护的秩序与洁净,另一边是必须亲手执行的混乱与污秽。而他们,是穿梭于其间的针线,也是被反复拉扯的布帛。
周鹤年将军的话在他脑中回响:“变量…磨损…” 这些冰冷的词汇试图将他重新定义回那件纯粹的“资产”。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诱惑——放弃思考,重新沉入绝对服从的麻木之中,那会轻松很多。
但随即,苏婉强忍颤抖的背影,信使临死前划下符号时那燃烧最后清明的眼神,甚至雷浩那粗豪却带着担忧的质疑……这些画面如同楔子,钉入他试图冰封的心湖,阻止其重新凝固。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身。休眠舱的监测系统发出轻柔的提示音,显示他的生理数据处于“非休息最佳状态”。他没有理会,披上常服,无声地离开了舱室。
他需要行走,需要在这过于完美的环境中,找到一丝能够承载他内心纷乱的真实感。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沉睡的生活区,路过依旧有研究人员彻夜工作的实验室区域。最终,他发现自己走到了基地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扇厚重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属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私密性的观察厅,一面是巨大的单向强化玻璃,俯瞰着下方庞大而寂静的“烛龙”骨架维护库房,数台工程机器人正在无声地检修着备用骨架。另一面,则是一个简单的围棋盘,棋盘两端,坐着唐镇山将军。
唐镇山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棋子纠缠,局势混沌未明。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林策沉默地坐下。
“睡不着?”唐镇山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声音平和,不带丝毫审讯的意味。
“嗯。”林策没有掩饰。
“脑子里还在放电影?Z-9区的?”唐镇山依旧看着棋盘。
“不止。”林策回答,“还有…这里。”他目光扫过观察厅,意指整个昆仑。
唐镇山终于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看着林策,带着一种深沉的洞察力:“觉得这里太假?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我们是台上的演员,甚至是…被擦拭干净的工具?”
林策心头一震。唐镇山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那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不必否认。”唐镇山摆了摆手,又将一枚白子落下,“我年轻时,刚从尸山血海的正面战场撤下来,第一次进入早期的地下掩体,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习惯了在废墟和硝烟中呼吸,突然进入一个连灰尘都被严格管控的环境,会本能地产生排斥。这不是软弱,林策,这是我们与真实世界尚未断绝联系的证明。”
他推过一杯刚刚沏好的茶,热气氤氲,带着淡淡的清香。“钟玉霖认为,这种联系是弱点,需要切除。他希望你,希望所有的‘烛龙’,都成为完美无瑕的利刃,只保留切割的功能,忘记金属本身也曾是矿石,经历过熔炼。”
林策看着那杯茶,没有动。
“但我和他看法不同。”唐镇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把只知道切割的刀,最终会崩断,或者…伤到自己人。因为它不理解何为‘守护’,何为‘值得’。”
他的手指点向棋盘:“你看这棋局。若只论棋子杀伤,横冲直撞即可。但真正的棋手,需知‘势’,需布局,需在某些时候,为了更大的‘活’而主动放弃局部的‘子’。这放弃,不是软弱,而是更高级的刚强。”
“您是指…‘最终湮灭’?”林策敏锐地捕捉到了隐喻。
“那只是最极端的一种。”唐镇山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深邃,“我无法给你一个简单的答案,告诉你何时该坚持,何时该放弃。这本就是领导者永恒的难题。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只会执行‘湮灭’命令的‘烛龙’,或许能赢得十场、百场战斗,但绝无可能为我们赢得这场战争。”
他凝视着林策:“‘熵’在侵蚀我们的世界,不仅仅是通过炮火和变异,更是在侵蚀我们之所以为‘人’的根基。它们试图将一切都拉入混乱与虚无。如果我们自己先放弃了思考、情感与羁绊,那即使物理上存活下来,我们也早已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熵’。”
“你的动摇,你的痛苦,你试图在命令与良知间寻找的平衡——”唐镇山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本身,就是对抗‘熵’的最重要战线。不要害怕它,林策。要学会驾驭它。”
“驾驭?”林策喃喃道。
“就像驾驭‘烛龙’的力量。”唐镇山指了指下方库房中那些沉默的骨架,“它给你力量,也给你负担。你的意志,你的情感,同样如此。它们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一部分力量源泉,关键在于你如何运用,而非是否拥有。”
唐镇山将一枚棋子放在林策面前,那是一枚黑子,代表着混沌、未知与压力。
“钟玉霖给你的考验,是外部的棋局。而你内心的挣扎,是内部的棋局。两者你都要下,而且,都要想办法‘活’下去。”
林策看着那枚黑色的棋子,它冰冷、光滑,却仿佛重若千钧。
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茶水的苦涩与回甘交织,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但唐镇山的话,像在他混乱的心域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他明白了,他不能退回麻木,也不能任由情感泛滥。他必须在这两极之间,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无比艰难的道路。
一条既能守护净土,也能守护心中那点“人”的光芒的道路。
他拿起那枚黑子,感受着其冰冷的质感,然后,将它紧紧握在了掌心。
“谢谢将军。”他站起身,眼神中的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也更加坚定的光芒。
唐镇山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林策转身离开。观察厅的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
内部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