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朱元璋口中的那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幸好蒋瓛头低得够深,不然就要被洗脸了。
“然后,殿下就……就气得吐血,晕了过去。”
蒋瓛终于说完了。
整个养心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烛火在噼啪作响。
朱元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怒。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缓缓开口。
“传旨,让太医院好生照料,缺什么药材,直接去内库取。”
“等他好了,让他来见咱。”
“遵旨。”
蒋瓛应了一声。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蒋瓛刚才复述的话。
“你连人都没当过……”
“你连饿都没挨过……”
“废物……”
这些话,骂的是允炆,又何尝不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他把允炆保护得太好了。
好到让他忘了,这天下,还有无数在泥地里挣扎求生的人。
仁慈是好事。
但没有脑子的仁慈,就是愚蠢。
不过……
朱元璋的嘴角,忽然咧开一个弧度。
往粥里掺沙子。
这一手,破局破得真是干脆利落。
是个狠人。
也是个聪明人。
“这个朱夜,什么来头?”
“回陛下,朱夜,男,十九岁。十年前随流民南下,出现在金陵城外。”
“曾被西凉侯蓝玉所救,并得其赏识,欲收为义子,带入军中。”
朱元璋的眉毛动了一下。
蓝玉?
“他拒绝了。”蒋瓛继续道,“他主动放弃了入军籍的机会,自请落了商籍,在城南开了这家米铺。”
放弃军功,去做一个下九流的商人?
“他的根脚呢?祖籍何处?父母何人?”
蒋瓛回答。
“臣查过鱼鳞册和黄册。”
“关于此人九岁之前的记录,一片空白。”
“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九岁之前,一片空白?
朱元璋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脑海中,一道尘封的记忆,被猛地撕开。
洪武十四年。
他最小的儿子,朱棱,人间蒸发。
那一年,朱棱,正好九岁。
年龄对得上。
时间也对得上。
朱元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是他吗?
会是他吗?
那个他以为早就死在乱民之中,让他愧对马皇后多年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想立刻派人把那个朱夜抓进宫里来,仔仔细细地盘问。
不。
不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不是,那便是打草惊蛇,空欢喜一场。
如果是……
一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了十年,能把皇太孙骂到吐血的“皇子”,会轻易与他相认吗?
朱元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在大殿里来回踱步。
许久。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着期盼与决断的复杂光芒。
“备便服。”
“朕,要亲自去会会他。”
过了一会,养心殿的宫人取来一套崭新的粗布麻衣。
料子是上好的棉麻,只是做得粗糙,故意做成了寻常农人的款式。
朱元璋脱下那身龙袍,换上了这身衣服。
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粗粝感。
他对着铜镜照了照。
镜子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老汉,面容黝黑,布满风霜,唯独一双手,因为常年批阅奏章,显得比寻常庄稼人要细嫩些。
他抓起一把炉灰,在手心随意搓了搓。
“陛下,夜深露重,城外龙蛇混杂,还是让蒋指挥使……”
门口,老太监不放心地劝谏。
“咱一个人。”
朱元璋的声音坚定。
“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什么阵仗没见过。金陵城里,还能有人要了咱的命不成?”
他迈开步子,走出了养心殿。
走出皇城,一股混杂着汗臭,馊水和尘土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与皇城内的井然有序不同,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城墙根下,用破布和烂席子搭起了简陋的窝棚,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窝棚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的灾民。
哭声,呻吟声,咳嗽声,混成一片。
朱元璋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知道河南遭了灾,也知道流民涌入了京城。
可奏报上的文字,远不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来得冲击。
一个卖炊饼的担子还在路边亮着微弱的油灯。
“老丈,这饼怎么卖?”
“两文钱一个。”
朱元璋掏出一小块碎银子。
“剩下的,不用找了。”
他指了指那担子。
“都给咱包起来。”
卖饼的小贩愣了一下,旋即手脚麻利地将几十个炊饼用油纸包好。
朱元璋提着那一大包热气腾腾的饼,走向最近的一个窝棚。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饼一个一个地递到那些伸出来的,干瘦的手里。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脸上黑一道灰一道,挂着鼻涕,正哇哇大哭。
他的母亲抱着他,一脸的麻木与绝望。
朱元璋走过去,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蹲下身,给那孩子擦了擦脸。
动作有些笨拙,却很轻柔。
然后,他拿起一个炊饼,掰成小块,塞到孩子手里。
孩子停止了哭泣,抓起饼就往嘴里塞。
孩子的母亲回过神来,对着朱元璋就要下跪。
朱元璋一把扶住她。
“老人家,您真是个大善人呐。”
那妇人哽咽着说。
“朝廷的粥棚都快开不下去了,您还自个儿掏钱……菩萨心肠,菩萨心肠啊。”
朱元璋把剩下的饼分给周围的人,才重新回到那妇人身边。
“朝廷的粥棚,怎么了?”
“唉,人太多了,米不够。听说今天城南有个米铺老板自己掏钱施粥,还被人搅了局。现在也不施粥,改发米了。”
妇人叹了口气。
“这世道,好人难做。”
“朝廷……就不管吗?”朱元璋的声音有些沙哑。
妇人看了他一眼,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
“怎么能怪朝廷呢?洪武爷为了咱这些穷苦人,把天下的贪官都快杀光了。河南遭了那么大的灾,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咱不能什么都指望朝廷,指望洪武爷啊。”
她顿了顿,脸上竟有了一些光彩。
“洪武爷自己也是穷苦人出身,他心里,肯定是念着我们的。等朝廷缓过劲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