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大厅,永远充斥着世间百态。有并肩而坐、满眼期待等着领取红色证书的甜蜜新人,也有像他们这样,沉默地坐在离婚登记区,等待着终结一段关系的男女。
叫到他们的号码了。王海涛站起身,李红梅也跟着慢慢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指定的办事窗口。脚步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工作人员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表情职业化,带着见惯不怪的平淡。她接过两人递上去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以及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开始熟练地核对信息,在电脑上操作。
“双方是自愿离婚吗?”她抬起眼皮,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
“是。”王海涛的声音平静无波。
“……是。”李红梅的应答慢了半拍,声音细微,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工作人员点点头,继续操作。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在安静的隔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王海涛目光落在窗外,看着院子里一棵叶子落尽的银杏树,神色淡漠,仿佛正在进行的事情与他无关。李红梅则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甲深深陷进手背的皮肤里,留下弯月形的白痕。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甚至连一句多余的交流都没有。所有的纠缠、伤害、悔恨,似乎都在走进这扇门之前,被彻底斩断、封存。只剩下这按部就班的、冰冷的程序。
“财产分割、债务处理,都按这协议上的来,没有异议了吧?”工作人员再次确认。
“没有。”
“……没有。”
“好。”工作人员熟练地打印出最后的文件,指了指需要签名的地方,“在这里,还有这里,签上名字,按手印。”
王海涛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那决定性的位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稳定有力。然后按下鲜红的手印,动作干脆利落。
李红梅看着他那决绝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颤抖着拿起那支笔,笔尖在纸张上方悬停了片刻,仿佛有千斤重。最终,她还是落下了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手印。红色的印泥,像一抹凝固的血,刺眼地烙印在那里。
工作人员收回文件,检查无误,从抽屉里取出两本暗红色的证件,贴上照片,盖上钢印,然后分别推到两人面前。
“手续办完了。这是你们的离婚证,拿好。”
王海涛伸手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本。暗红色的封皮,烫金的字,触手微凉。他看了一眼证件编号:L4201002024XXXX。一串冰冷的数字,为他这段持续了几年的婚姻,画上了最终的句号。他将证件合上,揣进外套的内袋里,动作自然,如同完成了一件寻常的公事。
李红梅也拿起了自己那本。那小小的、薄薄的证件,此刻却重得她几乎拿不稳。她看着封面上“离婚证”三个字,眼圈瞬间红了,眼前一片模糊。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有让哽咽溢出喉咙。
“可以了。”工作人员说道。
王海涛站起身,对着工作人员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然后转身,没有任何停留,径直朝着大厅出口走去。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李红梅一眼。
李红梅慌忙抓起自己的那份证件和桌上的其他东西,踉跄着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民政局的大门。
室外,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细细的、冰冷的雨丝开始飘落,打在脸上,带来丝丝寒意。
王海涛站在台阶上,脚步未停,直接朝着路边走去。那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露出刘艳玲干练沉静的面容。她是来接他的。
李红梅看着他毫不犹豫走向那辆车的背影,看着他拉开车门,准备上车,心中那最后一点可怜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她张了张嘴,想喊住他,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保重”,或者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王海涛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而稍有迟疑。他利落地坐进副驾驶位,关上了车门。
刘艳玲看了他一眼,又透过车窗,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民政局门口台阶上、在细雨中显得无比孤寂狼狈的李红梅,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黑色轿车平稳地驶入车流,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再也看不见。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彻彻底底,从她的生命里,走出去了。
李红梅呆呆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仿佛灵魂也随之被抽走。手里那本崭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离婚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剧痛。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蹲了下去,蜷缩在民政局门口冰冷的台阶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终于无法再抑制,发出了压抑已久的、绝望而痛苦的嚎啕哭声。
哭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凉无助。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底那片荒芜冰原所带来的万分之一。
她失去了他,永远地失去了。在她幡然醒悟,在她一无所有之后。这迟来的、惨痛的醒悟,终究没能挽回任何东西。曾经拥有的一切,家庭、爱情、事业、骄傲……都在这一刻,随着那本暗红色的证件和那辆绝尘而去的汽车,彻底烟消云散。
天空中的雨,渐渐大了些,仿佛也在为这场仓促落幕的人生悲剧,落下冰冷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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