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当沈砚秋背着秦锋,终于踉踉跄跄地钻出那条位于山体另一侧、被层层藤蔓遮蔽的隐秘出口,重新感受到略带凉意的山风,看到头顶那片久违的、未被烟火污染的星空时,他双腿一软,连同背上的秦锋,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肺部火辣辣地疼,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他趴在冰冷的、带着露水的草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几乎想要就此昏死过去。
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停!李彪和元兵虽然被火海暂时阻挡,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找到其他路径追来。而且,秦叔……秦叔的状态极其糟糕!
他挣扎着爬起身,查看秦锋的情况。秦锋依旧昏迷不醒,脸色如同金纸,呼吸微弱而急促。右腿上的箭伤虽然因为高温和奔跑,伤口周围的血液有些凝固,但肿胀得厉害,颜色发黑,显然已经感染。额头上烫得吓人,嘴里不时发出无意识的呓语,一会儿是“水……”,一会儿是模糊不清的“杀……”,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高烧的折磨。
必须尽快找到水和食物,找到安全的栖身之所,最重要的是,找到郎中救治秦叔!
沈砚秋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星象和地势判断,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岭南核心区域,进入了江西地界,再往东北方向,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扬州!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支撑着他。他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蘸着草叶上的露水,小心地润湿秦锋干裂的嘴唇。然后,他再次将秦锋背起——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踏上了前往扬州的、更加艰难的路途。
接下来的三天,是沈砚秋一生中最为漫长和煎熬的三天。
他背着比自己高大健壮得多的秦锋,沿着人迹罕至的山路、乡间小道跋涉。干粮早已在巫峡古道逃亡时丢失殆尽,渴了,就寻找山涧溪流,或者咀嚼带着水分的草根;饿了,只能采摘一些认识的野果,或者挖掘勉强可以食用的植物块茎,甚至不得不与野狗争夺不知名的腐烂果实。他不敢走官道,不敢接近城镇,生怕柳承业的海捕文书已经传遍各地。
身体的疲惫和饥饿尚可忍受,但精神上的压力和无助,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秦锋的高烧持续不退,伤口化脓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气息。他只能凭着记忆中有限的草药知识,寻找一些具有消炎清热作用的草药,嚼碎了敷在秦锋的伤口上,但效果微乎其微。
看着秦叔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痛苦,比身体上的磨难更甚百倍。他无数次在深夜无人处,望着星空默默流泪,质问上天为何如此不公,但第二天黎明,他又必须擦干眼泪,继续背着秦叔上路。父亲的身影、工坊的火光、秦叔的嘱托……这些画面在他脑中交替出现,成为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第三天黄昏,当一座巍峨繁华的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城楼上“扬州”两个大字在夕阳余晖中隐约可见时,沈砚秋几乎要喜极而泣。
扬州!他们终于到了!
然而,希望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击碎。
当他搀扶着几乎完全依靠在他身上、意识模糊的秦锋,踉跄着走到戒备森严的城门口时,立刻引起了守城兵丁的警惕。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守城士兵横起长枪,厉声喝道,目光如同刀子般在沈砚秋和秦锋身上扫过。
也难怪士兵如此反应。此时的二人,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和泥泞,头发纠结,面色憔悴,尤其是秦锋,昏迷不醒,腿上伤口狰狞,怎么看都不像是良善百姓。
沈砚秋强忍着激动和紧张,用沙哑的声音,尽量清晰地解释:“军爷……行行好,我们……我们是岭南来的墨家弟子,遭……遭奸人迫害,我叔叔受了重伤,危在旦夕,求……求军爷放我们进城,寻个郎中救命……”他刻意放缓语速,试图掩盖那难以完全消除的岭南口音。
但士兵显然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信息,脸色瞬间一变,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岭南来的?”他上下打量着沈砚秋,又看了看昏迷的秦锋,冷笑道:“柳大人早有严令!近期严查所有岭南口音者!尤其是形迹可疑、身带伤残之人!我看你们就是海捕文书上提到的逃犯!还想蒙混进城?滚开!否则别怪爷爷的刀枪不长眼!”
说着,他和其他几名士兵一起,举起了明晃晃的刀枪,做出驱赶的姿态。
“军爷!我们不是逃犯!我们真是被冤枉的!求求你们,救救我叔叔吧!”沈砚秋心中大急,几乎要跪下来哀求。看着秦叔气息奄奄的样子,再被拦在城外,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少废话!再不走,就把你们抓起来押送大牢!”士兵毫不留情,甚至用枪杆开始推搡他们。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再次将沈砚秋淹没。难道千辛万苦逃到这里,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吗?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父亲临终前,除了秘卷,还交给他一样东西!
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忙伸手在怀中那缝有秘卷的内衬旁摸索着,很快,他掏出了一块冰凉的、巴掌大小的青铜令牌!
令牌造型古朴,正面雕刻着墨家特有的规、矩、墨斗符号,背面,则是一个清晰的“苏”字!
这是当年父亲沈墨游历扬州时,偶然救下的一位被仇家追杀的老工匠的信物。那老工匠伤愈后,其女在扬州经营酒楼,曾发誓报答沈墨救命之恩。父亲临行前将此令牌交给他,言道若到扬州遇难,可凭此令牌去“百味楼”寻找一位名叫苏二娘的掌柜。
“军爷!请看这个!”沈砚秋高高举起那枚青铜令牌,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这是信物!我们要去‘百味楼’找苏二娘!她是我们的亲戚!”
那为首的守城小旗原本一脸不耐烦,但当他目光落到那枚造型奇特的青铜令牌,尤其是背面那个“苏”字上时,脸色骤然一变!他显然认得此物,或者至少知道这令牌背后代表的人物是他惹不起的。
他狐疑地看了看令牌,又看了看狼狈不堪却眼神急切的沈砚秋,以及奄奄一息的秦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对旁边一个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士兵看了沈砚秋一眼,转身飞快地向城内跑去。
沈砚秋紧紧握着那枚冰冷的令牌,如同握着最后的希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搀扶着秦锋,在守城士兵们依旧警惕和审视的目光中,焦灼地等待着。扬州的繁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涯。苏二娘,会来吗?她,还记得当年的恩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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