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的目光像是被那封贝壳信钉住了,浑浊的眼泪瞬间决堤,沿着她憔悴的脸颊沟壑纵横地流淌下来。
她没有尖叫,没有质疑,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微伤口、不停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幻泡影,从林野手中接过了那个被棉布包裹的、依旧散发着阴凉湿气的信件。
“小雅……我的小雅……”她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将信封紧紧搂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一封信,而是她失而复得的女儿。
那用贝壳封口的尖锐边缘似乎硌疼了她,但她浑然未觉,只是沉浸在巨大的、混杂着悲痛与一丝诡异慰藉的情绪中。
林野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他看着王婶的情绪宣泄,心中五味杂陈。
完成了送信的任务,那股萦绕在信纸上、也萦绕在他心头的阴冷执念,似乎真的开始缓缓消散,就像一块冰在阳光下渐渐融化。但同时,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与亡者执念共鸣,对抗水影纠缠,这一切都远超他过去二十八年人生的认知范畴。
“愿意见证……”他想起笔记上的规则。王婶此刻的反应,无疑是心甘情愿地接收了这封来自亡女的信,甚至是一种渴求般的接纳。
王婶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下来,但依旧紧紧抱着那封信。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林野,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戒备,只剩下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和感激:“谢谢你……小伙子……谢谢你……能把小雅的话……带回来给我……”她哽咽着,“我……我有时候能梦到她,在水里,很冷,很害怕……现在,现在她是不是……能安心了?”
林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知道信已送到,执念似乎在消解,但小雅是否安息,魂归何处,他无从得知。他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信送到了,她的心愿应该了了。”
王婶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扭曲的、混合着悲伤和释然的笑容。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林野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门板合拢的瞬间,林野似乎听到里面传来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但那哭声里,似乎又少了几分绝望,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任务完成。
林野松了口气,感觉肩上的重量轻了一些。
他转身,撑着伞,再次步入雨幕之中。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顺畅一些,雨势也稍减,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消失了,芦苇荡里也没有再传出诡异的歌声。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快步疾行。
回到老邮局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雨停了,但雾气却更浓了,灰白色的雾气在镇子的街巷间流淌,让能见度变得极低,远处的灯火都化作了朦胧的光晕。
他推开邮局的门,陈阿婆竟然还在。她正坐在柜台边的那把旧藤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才缓缓睁开眼。
“信送到了?”她问道,语气平静。
“嗯。”林野点点头,将伞靠在门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王婶收下了。”他把送信的过程,包括路上遇到的诡异沼泽和芦苇荡的歌声,简略地说了一遍,但隐去了自己当时的惊慌失措。
陈阿婆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水信带煞,送信路上遇到些‘东西’阻拦是常事。你第一次送信,能平安回来,还靠那护身符挡了一劫,算是不错了。”
她看了一眼林野略显狼狈的样子和裤脚上的污渍,“感觉怎么样?”
林野苦笑了一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凉的太阳穴:“很累……脑子里好像还有水声,还有……小雅哭的感觉。”
那种与亡者情绪共鸣的后遗症,比他想象的更持久。
“这就是‘信魂共鸣’的代价。”陈阿婆站起身,从随身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陶罐,拔开塞子,一股淡淡的、清甜的草药香气弥漫开来,“这是‘安神散’,兑水喝一点,能驱散残留的阴寒执念,稳住你的心神。”
林野感激地接过,依言用柜台后找到的一个旧杯子,兑水喝了下去。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开,确实感觉脑子里的杂音和阴冷感减轻了不少。
“阿婆,这邮局……以后还会经常收到这种信吗?”林野看着空荡荡的营业厅,忍不住问道。如果每次送信都如此凶险,他怀疑自己能否撑下去。
“不是经常,”陈阿婆的话让他稍感安慰,但下一句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是随时。”她指了指门口,“亡者的执念无处不在,雾镇更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老邮局就像一块磁石,会自动吸引那些无法安息的‘心声’。你既然继承了这里,就要有心理准备。”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林野:“而且,你今天送的只是最普通的‘执念信’。
若是遇到‘怨念诅咒信’,或者更诡异的‘时空秘信’,那才是真正的麻烦。更何况,还有笔记里提到的‘魂鸦会’在暗处窥伺。”
林野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他走到柜台边,再次拿起那本祖父的笔记和那枚“镇魂授信”的铜印。
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翻开笔记,之前觉得荒诞不经的文字,此刻看来却字字惊心。
“阿婆,我祖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以前是怎么送这些信的?他……是怎么去世的?”林野问出了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陈阿婆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丝怀念和沉重:“正国啊……他是个真正的守邮人,沉默,但比谁都可靠。
他送信送了一辈子,见过的诡异事情,经历过的危险,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至于他怎么走的……”她叹了口气,“表面上是在这椅子上睡过去的,很安详。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去世前一段时间,经常心神不宁,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还特意交代我,如果你回来,一定要帮你……撑过最初的阶段。”
不简单?林野握紧了笔记。祖父的死亡,难道也和这些亡者信件,或者那个神秘的“魂鸦会”有关?
“好了,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陈阿婆打断了他的思绪,“邮局后面有间小卧室,还算干净,我偶尔会来打扫。记住,晚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除非是紧急的送信委托,否则不要轻易开门,也不要离开邮局的范围。
这里的布置,多少能隔绝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交代完,便起身离开了。老旧的木门再次合拢,将外面弥漫的浓雾和未知的危险暂时隔绝。
偌大的邮局里,只剩下林野一人。昏暗的灯光(他找到了一盏老式的煤油灯并点亮)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角落里堆积的阴影仿佛潜藏着什么。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只有他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他走到柜台后的暗格前,将笔记和铜印重新放回去。手指拂过暗格内部粗糙的木纹时,他忽然感觉到边缘处似乎有一个极小的、凸起的疙瘩。
他用力一按,暗格底部的木板竟然微微弹起,露出了下面一个更浅的夹层!
夹层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旧照片。
林野心中一动,将照片拿了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式邮差制服、面容严肃坚毅的中年男子,眉眼间与林野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祖父林正国。
他站在老邮局门口,身姿挺拔。然而,吸引林野目光的,是祖父胸前制服口袋上,别着的一枚徽章。那徽章的图案,赫然与他手中的“镇魂授信”铜印顶部的缠绕藤蔓符文,一模一样!
而在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潦草的小字,墨迹似乎因为受潮而有些晕染:
“镇魂印缺一角,则镇不住忘川河底的石棺。小心……水影并非偶然……”
石棺!水影!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跳!祖父笔记里提到过忘川河底的石棺,而今天纠缠他的,正是水影!这两者之间,果然有联系!“镇魂印缺一角”?他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铜印,仔细端详。
之前没注意,现在在灯光下仔细看,这枚方形铜印的右下角,似乎确实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磨损痕迹,像是……曾经断裂过,又被用什么方法勉强粘合了回去?
难道这枚铜印并不完整?缺失的一角,和忘川河底的石棺有关?而小雅的水影纠缠,也不是普通的执念显现,而是与石棺的异动有关?
一个个疑问像藤蔓般缠绕上林野的心头。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早已编织好的、巨大而危险的迷局之中,而祖父留下的线索,正在一步步引导他走向迷雾深处。
疲惫和草药的作用渐渐上来,林野感到眼皮沉重。他将照片小心收好,决定先休息,明天再慢慢探究。
他拿着煤油灯,走到邮局后间的小卧室。房间确实如陈阿婆所说,还算整洁,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旧衣柜。
窗外,浓雾依旧,将一切都掩盖在朦胧之中。
他吹熄煤油灯,躺在床上。身体极度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活跃,今天经历的一切——诡异的信件、亡者的哭泣、冰冷的沼泽、祖父的照片和留言——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睡去的时候——
“咚……咚……咚……”
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再次从外面的营业厅传来。
林野瞬间惊醒,睡意全无!心脏骤然收紧。
又来了?新的亡者信件?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敲击声很轻,但很清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僵硬的手指,耐心地叩击着柜台。
他想起陈阿婆的警告——“晚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要轻易开门”。
然而,那敲击声持续着,带着一种固执的、不容忽视的意味。而且,隐隐约约地,他似乎还听到了……水珠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落在灰尘遍布的地板上,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小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和忘川河底的石棺有关?和那缺失一角的镇魂印有关?
林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内心在天人交战。
开门,可能面临未知的危险;
不开门,如果真是紧急的送信委托,超时反噬的后果……
敲击声还在继续,滴答的水声也未曾停歇,仿佛在考验着他的勇气和决心。
就在这时,他胸口的那个陈阿婆给的护身符,毫无征兆地再次微微发烫起来!
与此同时,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如果雾气散开了一点的话),林野骇然看到,卧室门下方的缝隙处,不知何时,竟缓缓渗进来了一小滩……水渍!
那水渍阴冷潮湿,带着河底的腥气,并且还在慢慢扩大,水中似乎还夹杂着几根细小的、腐烂的水草……
林野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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