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过五味。
那瓶父亲珍藏的纯粮酒,空了半瓶。
张建华满面红光,舌头发直,他高高举起酒杯。
“大哥,爸,你们吃好喝好,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大伯张建国放下酒杯。
杯底磕在桌面,一声轻响。满桌的嘈杂戛然而止。
他长叹一口气,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老二啊,”张建国开口,声音压得又低又沉,“有些话,当着爸妈的面,我不想说。但你是我亲弟弟,我不跟你说,跟谁说?”
母亲丁淑兰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张建华立刻凑过去,满是关切:“大哥,咋了?出啥事了?”
“还不是为了鹏程。”
张建国看了一眼儿子,眼神沉重,像是在看自己倾尽心血的基业。
“这孩子,一门心思就扑在这次考试上。可现在这社会,光有本事不行,上下都得打点,都得活动……”
大伯母立刻掏出手帕,往干燥的眼角按了按,嗓音带了哭腔。
“可不是嘛。我们两口子那点死工资,掰成八瓣花都不够。为了孩子的前途,我几晚上都睡不好觉。”
张明远眼皮没抬,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根豆角,放进嘴里。
来了。
张建国的目光钉在了张建华脸上。
图穷匕见。
“老二,你看你这儿……能不能先挪五千块钱出来?就当是……你这个当二叔的,提前给你大侄子祝贺了。”
来了。
张明远嘴里嚼着豆角,面无表情。
前世那个绝望的下午,大伯的说辞,就是这样。
五千块!
在这个年代,对他家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父亲在县电厂当电工,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工资六百。
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给人缝缝补补,一个月能挣一两百,已算生意兴隆。
这笔钱,是全家大半年的积蓄。
而大伯家呢?
张建国开着单位的桑塔纳,大伯母手上的金戒指,比母亲缝衣服的顶针还粗。
他们会缺钱?笑话。
张明远看向自己的父亲。
果不其然,酒精和那顶“为了大侄子前途”的高帽,已经烧掉了张建华的判断力。
他当即一拍胸脯,就要大包大揽。
“大哥你放心!鹏程的事就是我的事!这钱……”
“爸!”
一声清喝,满屋的嗡嗡声骤然消失。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吃饭的张明远身上。
张明远缓缓放下筷子。
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张建国。
“大伯,你说堂哥考公需要‘活动’,是准备给哪位领导送礼?打算送多少?这可是行贿,国家现在严打,是要坐牢的。”
他语气平淡,陈述着一个事实。
话里的内容却让张建国脸上的笑僵住了,怒意涌了上来。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行贿!正常的人情走动,联络感情!”
“哦?人情走动啊。”
张明远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转头看向错愕的堂哥张鹏程,笑了笑。
“那就更不应该了。鹏程哥可是咱们清水县未来的考公状元,天之骄子,怎么能学社会上那一套?”
“要是被人抓住把柄举报,别说前途,档案上都得留污点。大伯,你这到底是为堂哥着想,还是想亲手毁了他?”
“放肆!”
怒喝来自上位的爷爷张守义。
他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张明远,满是怒火。
“张明远!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没大没小,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爷爷的胸膛起伏,他用手指着张建国,又指了指张鹏程。
“你大伯为了你堂哥的前途去考虑,有错吗?啊?你这个当堂弟的,不帮衬就算了,还敢在这说风凉话!你安的什么心!”
看到爷爷亲自下场,张鹏程垂着眼,嘴角却忍不住撇了一下。
爷爷一开口,这事便再无转圜。
他甚至有些享受地等着看张明远被父亲痛骂的狼狈模样。
果然,张建华的脸涨成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吼:
“张明远!有你说话的份吗!给你大伯道歉!滚回屋里去!”
丁淑兰也慌忙站起,想去拉儿子,嘴里急道:“明远,快给你爷爷道歉……”
张明远纹丝不动。
他无视了父亲的咆哮,甚至还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没安什么心。”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对面的一家三口。
“我只是觉得,我们家的条件,远不如大伯家,五千块我们拿不出来。”
这句话,让张建华的怒吼卡在喉咙里。
张明远继续说。
“大伯,你手上戴的‘上海’牌手表,我没记错的话,得小两千吧?”
张建国的脸色骤变。
“大伯母,你脖子上的金链子,手上那枚金戒指,加起来怕也不止一千块吧?”
大伯母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还有鹏程哥。”
张明远的视线,最终落在堂哥脸上。
“你脚上这双‘耐克’鞋,我前两天在县城商场见过,打完折还要八百多,比我爸一个月工资都高。”
张明远收回目光,摊了摊手,语气无辜。
“你们一家人穿戴在身上的,加起来都大几千了,现在却为了五千块钱发愁?”
“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吗?”
“还是说,”张明远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们本来就不缺这五千块。”
“只是觉得我爸老实,觉得我家的钱,就活该给你们花?”
这番话,字字诛心。
张建国一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爷爷张守义气得发抖,他再次猛地拍桌,指着张鹏程,对张建华咆哮:
“我告诉你!我这金孙孙,以后是要当大官的!他出息了,我们全家,包括你们家,都跟着沾光!现在让你爸拿点钱出来,是应该的!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金孙孙。
又是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轰然撞开了张明远前世所有怨恨与不甘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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