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那扇沉重的大门,在楚离身后缓缓关闭。
“轰隆——”
一声巨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朗朗乾坤,秋风萧瑟。
门内,是无边黑暗,腐臭绝望。
楚离微微眯起了眼睛,长久处于黑暗中的双目,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光刺得有些发痛。
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感觉肺腑里积攒了数十日的霉味都被冲刷一空。
活着的感觉,真好。
“带他去清洗。”
一个冷淡的女声响起。
是萧晞月。
她甚至没有亲自过来,只是让侍卫长魏峥在此等候。
楚离被带到了一间临时的营房,里面早就备好了一桶冒着热气的水和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裳。
没有多余的言语,侍卫们将人领进去后,便守在了门外。
楚离脱去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散发着恶臭的囚服,跨入木桶中。
温热的水浸过皮肤,细微的刺痛感传遍全身,那是久未清洗的身体在重新适应洁净。
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脸颊和头发。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张年轻却苍白瘦削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不像一个刚刚走出死牢的囚犯,更像一头蛰伏已久,伺机而动的猛兽。
一刻钟后,楚离换上那身干净的布衣,走了出来。
衣服的料子很粗糙,磨得皮肤有些不适,但比起那身囚服,已是天壤之别。
楚离重新出现在天牢之外的空地上。
秋风吹起略显宽大的衣摆,发梢的水珠被风干,整个人透着一股清爽利落。
不远处,停着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
车身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四角悬挂着精致的流苏宫灯,车帘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欲飞的凤凰。
监国公主,萧晞月,就站在马车旁。
她没有看楚离,只是有些不耐地用马鞭轻轻敲打马车,显得极不耐烦。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
世间万物,在她眼中都不过是点缀。
魏峥领着楚离,走到了萧晞月面前三步远处,躬身道:“殿下,人已带到。”
萧晞月这才抬眼打量着楚离,目光里满是审视。
她的目光,从洗净的脸庞,到不合身的布衣,最后落在他赤着的双脚上。
天牢的规矩,死囚无履。
那双脚,在微凉的地面上,冻得有些发白。
萧晞月无声地笑了笑,似乎对眼前这副狼狈又倔强的模样很满意。
正要开口,说出那句象征着施舍与掌控的“上车”。
然而,楚离却抢先一步开口。
“殿下。”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平静。
萧晞月准备好的话被打断,眉头微微一蹙。
一股不悦,油然而生。
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雀儿,还没学会怎么讨好主人,就想自己开口唱歌了?
楚离仿佛没有看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冷意,继续用不卑不亢的语调说道:
“在为您效力之前,草民有一个条件,必须马上兑现。”
此言一出,四周登时一静。
侍卫长魏峥的脸色瞬间一变,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中杀意一闪,锁定了楚离。
跟监国公主谈条件?
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小子,是疯了吗!
萧晞月的眼神转冷。
看着楚离,像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蠢货。
本以为,这个男人足够聪明。
在天牢里,他能看穿她的布局,反客为主,将自己从一个玩物的位置,拔高到“合作者”的层面,这让她很欣赏。
可现在看来,似乎是被那点小聪明冲昏了头脑。
他难道不明白,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性命,都源于她的恩赐吗?
哪来的资格谈条件?
“哦?”萧晞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讥讽和危险,“你是在……跟本宫谈条件?”
她刻意加重了“本宫”二字,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扑面而来。
寻常人在此威压之下,恐怕早已吓得跪地求饶。
但楚离,依旧站得笔直。
背脊挺得笔直。
迎着萧晞月冰冷的目光,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坚决。
“这不是条件。”
缓缓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草民为您效死力的基础。”
“若无此基础,草民空有屠龙之术,却心有旁骛,如无根之木,终究难成大事。想必,殿下也不希望自己手中的刀,是一把随时会因为担忧而颤抖的钝刀。”
好一个“忠诚的基础”!
好一个“颤抖的钝刀”!
他竟然敢反过来威胁本宫!
萧晞月怒极反笑。
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的胆量和心计。
这根本不是在谈条件,而是阳谋!
此人精准地抓住了自己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一把稳定、锋利、能立刻出鞘的刀!
而他,正在告诉她,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这把刀的稳定性,就无法保证。
“说来听听。”
萧晞月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
倒要看看,他敢提出什么样异想天开的条件。
是要金钱?还是要官爵?
如果是这些,那她只会觉得他俗不可耐,刚刚升起的那点欣赏,也会荡然无存。
“我的父母,尚能支撑。”
楚离没有半分犹豫,立刻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没有提自己,也没有提楚家的冤屈,所提的是还在牢里的家人。
“但我妹妹楚瑶,年幼体弱,天牢那种地方,她撑不了多久。”
说到妹妹时,他那平静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流露出一抹痛惜。
“请殿下即刻改善他们在狱中的处境。至少,让小妹能有一间单独、干净的牢房,并且保证我父母每日有干净的饮食,有御寒的衣物。”
他的要求,仅此而已。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高官厚禄。
甚至没有要求释放他们。
只是在囚犯的身份下,争取一点点最基本的人的尊严。
这个充满人情味的“条件”,像是一把小锤,轻轻敲在了萧晞月的心上。
所有的怒气,所有的不悦,在听到这个要求的瞬间,都瞬间消失。
她看着眼前的楚离,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在天牢里的那番慷慨陈词,那场惊心动魄的豪赌,那句全家性命皆在殿下手中的投名状……所有的一切都是铺垫。
他用近乎疯魔的理智,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走出天牢的机会。
而走出天牢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为自己谋划前程,而是为还在里面的家人,争取一丝生机。
这个男人……
萧晞月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判断,对,但也不全对。
他确实是一把锋利无比,甚至有些危险的刀。
但此刻,自己却清晰地看到了这把刀的刀柄。
他的家人,便是这把刀的刀柄。
只要他的家人还在自己手里,这把刀,就永远不敢噬主。
这个认知,让萧晞月感到安心和掌控感。
她欣赏他的孝义,但更满意这种将对方命脉彻底拿捏在手的感觉。
聪明的猎人,懂得如何给猎物套上最合适的枷锁。
无疑楚离主动递上了这个枷锁。
“本宫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条件。”
萧晞月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淡漠。
她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自己修剪得圆润的指甲,仿佛楚离刚刚那番话,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准了。”
她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看楚离,而是对一旁的魏峥吩咐道:“传令给提牢官,就按楚公子说的办。楚家人的牢房,单独打扫出来,饮食衣物按时供给不得有误。若是楚小姐病了,就去太医院请个医女来瞧瞧。”
“告诉他们,楚家的人在本宫这里还有用。少一根头发本宫唯他们是问。”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字字充满威严。
“是!殿下!”魏峥立刻躬身领命,转身快步走向天牢。
直到此时,楚离那一直紧绷的身体,才微微一松。
朝着萧晞月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是他走出天牢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礼。
“草民楚离,谢殿下恩典。”
萧晞月缓缓放下手,终于正眼看向他,眼中带着审视与冷漠。
“本宫给你的,你才能要。记住了吗?”
“草民,记住了。”楚离低着头,声音恭顺。
“很好。”
萧晞月点点头,像是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
转身上了马车,在车内坐定,然后撩开车帘,那张冷艳的脸再次出现。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半分慵懒,只剩下锐利。
“上车。”
她对楚离命令道。
“现在,让本宫看看,你的价值,究竟值不值得本宫付出的这点‘恩典’。”
楚离抬起头,脸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恭顺,恢复了平静。
一言不发,迈步走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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