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洒在楚离脸上时,已经盘腿坐在床上,完成了整套的呼吸吐纳。
这具身体太弱了。
长期不见天日,营养不良,加上之前的情绪剧烈波动,几乎是个空架子。
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任何计谋都只是空中楼阁。
缓缓睁开眼,眼神清明。
昨夜没有碰那张柔软的床铺,不是不累,而是不敢。
从地狱爬出来的人,一旦沾染上安逸,就会失去警惕。
起身在小小的院子里不疾不徐地打了一套拳。
动作很慢甚至有些迟滞,但每一个招式都力求标准。
这是前世为了应酬,跟着一位老拳师学的养生拳法,没什么杀伤力,却贵在能调理气血,活络筋骨。
门口站岗的四名侍卫,像四尊石雕,目不斜视,仿佛院子里的人是空气。
但楚离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一套拳打完,身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一丝血色。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咔哒。”
是铜锁被打开的声音。
楚离停下动作,平静地转过身,看向院门。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衫文士。
来人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一撮短须,手里捧着一个木制的托盘。
来人步伐很稳,眼神在踏入院门的一瞬间,就飞快地在楚离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评估货物的成色。
这人楚离有印象,是那天跟在萧晞月身边的文书官,李攸。
如果说魏峥是萧晞月的盾和矛,那此人,大概就是她的脑子和笔。
“楚公子,早。”
李攸的脸上挂着一丝职业化的微笑,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至于太过疏远。
“李大人。”
楚离微微点头,算是回礼。
没有问对方的来意,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下文。
这种沉得住气的姿态,让李攸暗生赞许。
看来公主殿下这次,确实是捡到宝了。
“在下奉殿下之命,前来给公子送两样东西。”
李攸说着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了院中的石桌上。
动作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从容。
“第一样,是个消息。”
他看向楚离,笑容不变,“公子昨日的请求,殿下已经办妥了。天牢那边传回话,令尊令堂,以及令妹,都已经换到了干净的单间,饮食衣物,皆已按时供给。”
楚离的眼睫,微动了一下。
“有劳殿下费心。”
声音依旧平静。
这份恩情记下了。
但现在还不是表露情绪的时候。
李攸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不因外物而动,不因私情而喜。
此人,心性之沉稳,远超同龄。
“至于第二样东西……”
李攸的目光落在了托盘上。
托盘里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上好的湖笔,徽州松烟墨,澄心堂的宣纸,还有一方端溪名砚。
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殿下想看到你的第一个计划。”
李攸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了下来。
考验这么快就来了。
楚离心中冷笑。
上来就让交方案,连公司背景、团队配置、可用资源一概不说,这老板画饼的水平不行啊。
没有立刻去看那套文房四宝,反而迎着李攸的目光,提出了一个问题。
“计划?”
轻笑一声,声音沙哑:“不知李大人能否告知,殿下想要的,是个什么样的计划?”
“是扳倒裴相的计划?还是富国强兵的计划?亦或是一统天下的计划?”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李攸准备好的一套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李攸本以为楚离会感激涕零地接下任务,然后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写出一份惊天动地的策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把皮球踢了回来。
而且,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扳倒裴相,富国强兵,一统天下,这些词哪一个不是足以让寻常人肝胆俱裂的禁忌?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是菜市场买菜一样轻松随意。
这小子是真疯,还是胸有成竹?
李攸的后背,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李攸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刚从死牢里走出来的年轻人。
“楚公子说笑了。”
李攸定了定神,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殿下的意思,是想看看公子您,打算如何迈出这第一步。”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回避了核心问题,又把压力重新给到了楚离身上。
“第一步?”
楚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缓步走到石桌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端砚。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如今困于此地,对外界一无所知,对殿下手中所掌握的力量更是一无所知。李大人让我写计划,岂不是像让一个瞎子去画千里江山图?”
抬起头,目光锐利。
“我敢画,李大人…或者说殿下敢信吗?”
李攸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了。
楚离的话,句句在理,却又句句都在挑战他的底线。
这是在索要情报!
而且是以一种近乎狂妄的方式,在索要公主府最核心的机密!
“楚公子的意思是?”
李攸眯起了眼睛,语气里多了一丝警惕。
“我的意思很简单。”
楚离的手指,在砚台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哒”的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让人心头发紧。
“我想知道,殿下能给我什么。”
“是十万兵马,还是百万雪花银?”
“是能调动三省六部的监国之权,还是只有这公主府里,三百护卫,五百仆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连己有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揣测彼的弱点?”
李攸发现自己和楚离的每一次对话,主导权都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夺走。
这个人的思维,太快,太锋利,也太直接。
此人根本不玩虚的,直接就切中最要害的问题。
这些问题,他一个文书官,怎么可能回答?
别说他,恐怕就是魏峥都回答不了。
这些是只属于公主殿下一个人的秘密。
“恕在下无可奉告。”
李攸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生硬起来,“楚公子只需要拿出你的方案。至于资源,殿下自有考量。”
试图用身份和规矩,来压制住楚离的非分之想。
“是吗?”
楚离闻言,笑意更浓。
停下敲击的手指,拿起桌上的那支湖笔,在手中把玩着。
“既然如此,那我这个瞎子,就只能先从自己能摸到的地方,开始画了。”
李攸心中一动,以为他终于要服软了。
“请。”
李攸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楚离可以开始写了。
然而,楚离却并没有走向那张洁白的宣纸。
他拿着笔,转身看着李攸,目光平静,说出了一句让李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
“我不需要纸笔。”
楚离将那支价值不菲的湖笔,随手扔回了托盘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我现在只需要两样东西。”
李攸一愣,“什么东西?”
楚离伸出两根手指,声音清晰而有力。
“第一,我需要公主府内,上至管家,下至杂役,所有仆役的名册。包括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入府年月,以及在府内担任的职位和过往的履历。”
“第二,”楚离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需要公主府近三个月,所有的采买账本、库房出入记录、以及各项支出的流水明细。”
李攸彻底呆住了。
他惊愕地看着楚离,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什么?名册?账本?
李攸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楚离可能会提出一个针对裴相的阴谋,可能会献上一条搅动朝堂的毒计,甚至可能会写一篇分析天下大势的宏伟蓝图。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楚离的第一步,竟然是要查户口,查账本?
这……这是在干什么?
一个被寄予厚望,要用来对付当朝宰相的屠龙之士,第一个计划,竟然是打算当个账房先生?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楚公子,你要这些内务资料做什么?”
李攸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困惑与失望。
李攸甚至开始怀疑,公主是不是看错了人。
这个楚离,该不会是被天牢的苦日子磨傻了,只看得见眼前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楚离看着他那副震惊中带着鄙夷的表情,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反应。
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凑到李攸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攘外,必先安内。”
这句话让李攸心头剧震。
他瞳孔骤缩。
楚离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直起身子目光扫过院外那些看似忠心耿耿的侍卫,冷笑一声。
“这么大一座府邸,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船。殿下坐在船舱里,却不知道船底早就被老鼠打了无数个洞,正在不停地漏水。”
“想要清除这些混进来的老鼠,总得先知道他们的洞,都打在了哪里吧?”
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李攸心中所有的迷雾。
只觉遍体生寒。
楚离……竟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座华丽府邸之下,那早已被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真相!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