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加入“聚硅氧烷-15风险评估项目组”的通知，像一道惊雷，在平静（或者说压抑）的售后部炸开了锅。
王总监在接到正式邮件通知时，那张油腻的脸先是难以置信的僵硬，随即迅速涨成猪肝色，最后化为一种混合着嫉妒、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慌的阴沉。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个下午都没出来，连订下午茶这种“大事”都忘了指派。
小美等人看殷娇娇的眼神更加复杂，之前的轻视和幸灾乐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敬畏的疏离。只有孙姐，在去茶水间的路上，悄悄对殷娇娇竖了个大拇指，低声道：“小心。”
殷娇娇明白孙姐的意思。项目组是机遇，更是龙潭虎穴。研发部和产品安全部那些眼高于顶的专家们，绝不会欢迎她这个“半路出家”、来自最底层售后部门的“闯入者”。她将要面对的，是比王总监之流更高级别、也更隐蔽的刁难和排斥。
果然，项目组的第一次例会，就给殷娇娇来了个下马威。
会议地点安排在研发中心的专用会议室，环境高端，设备先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精英”的味道。殷娇娇准时到达，发现项目组其他成员——研发部的两位博士，产品安全部的三位资深工程师，都已经到了，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看到她进来，谈话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淡淡的倨傲。
负责牵头的是研发部一位姓赵的首席科学家，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严谨而刻板。他扶了扶眼镜，看了殷娇娇一眼，语气平淡地开口：“殷顾问是吧？坐吧。我们刚才正在讨论验证实验的方案设计。”
他甚至没有做正式的介绍，仿佛殷娇娇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
殷娇娇也不在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赵博士开始阐述他主导设计的验证方案：主要是重复标准的皮肤刺激性测试和过敏性测试，最多增加一些不同浓度梯度的对比。
殷娇娇听着，眉头微微蹙起。这个方案，太保守，太常规了！完全是在已有的安全框架内打转，根本无法验证她报告中提出的、在“特定微环境”下才可能出现的风险！
等到赵博士讲完，看向众人：“大家有什么意见？”
其他几位成员纷纷表示“赵博士考虑周全”、“方案严谨可行”。
殷娇娇知道，该她说话了。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赵博士，各位老师，我认为目前的实验方案，可能无法完全覆盖我报告中提到的风险场景。”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赵博士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哦？殷顾问有什么高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高见不敢当。”殷娇娇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我认为，除了重复标准测试，我们还需要设计一组模拟实验，模拟该成膜剂在与汗液、皮脂混合后的实际使用环境。比如，可以在斑贴测试时，不是单纯使用成膜剂，而是将其与人工汗液、皮脂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后使用。另外，建议招募志愿者时，可以侧重选择运动量大、皮脂分泌旺盛的群体进行小范围的针对性测试。”
她的话音刚落，一位产品安全部的工程师就嗤笑一声：“殷顾问，你知道设计这种非标实验的难度和成本有多高吗？而且，你说的那种极端情况，发生率有多低？为了这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概率，投入这么多资源，值得吗？”
另一位研发部的博士也附和：“是啊，化妆品不是医药，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绝对安全。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确认它在常规使用条件下的安全性，而不是去钻那些几乎不存在的牛角尖。”
“这不是钻牛角尖！”殷娇娇语气坚定，“这是对潜在风险的负责任态度！如果我们明知道可能存在一个风险点，却因为概率低、成本高而选择忽视，那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今天我们可以忽视这个成膜剂的问题，明天就可能忽视另一个！安全隐患，往往就藏在这些被我们习惯性忽略的‘角落’里！”
“殷顾问，你这是在质疑我们整个行业的安全评估体系吗？”赵博士的声音冷了下来，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
“我不是质疑体系，我是建议完善体系！”殷娇娇毫不退缩，“体系是人建立的，也应该随着认知的深入而不断进化！‘容颜’作为行业标杆，难道不应该有引领标准、追求极致的担当吗？”
会议室内火药味渐浓。
殷娇娇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整个项目组固有的思维模式和既得利益者的保守态度。她就像一把尖锐的锥子，非要扎破那层看似坚固的“安全”外壳。
最终，赵博士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强行压下了争论：“好了！验证方案先按原计划进行！殷顾问的建议……可以作为后续的备选方案考虑。散会！”
会议不欢而散。几位核心成员离开时，看殷娇娇的眼神都带着明显的不悦。
殷娇娇知道，她在这个项目组的开局，异常艰难。但她不后悔。原则问题，她寸步不能让。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泡在了研发中心。虽然主要的验证实验她插不上手（赵博士以“专业性强，避免干扰”为由，婉拒了她参与核心实验操作的请求），但她并没有闲着。
她利用一切可以接触到的资源，查阅国内外最新的相关文献，特别是关于皮肤微生态与成分相互作用的前沿研究。她甚至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出租屋小阳台上，用有限的设备和原料，尝试模拟那个成膜剂与汗液的混合反应（当然，这属于她的个人行为，严格来说有点“违规”）。
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可能支撑她观点的知识。同时，她也密切关注着项目组标准实验的进展。果然，不出她所料，初步的实验结果很快出来了——一切“正常”，聚硅氧烷-15在各项标准测试中，表现出了极高的安全性。
赵博士拿着这份“完美”的报告，在项目组内部会议上，语气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各位，初步验证结果已经很清楚了吧？聚硅氧烷-15的安全性毋庸置疑。殷顾问提出的所谓‘风险’，在标准测试框架下，并不存在。”
其他成员纷纷点头，看向殷娇娇的目光，带着“早知如此”的了然和隐隐的讥诮。
王总监不知从哪里也得到了消息，特意“路过”研发中心，看到殷娇娇时，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殷顾问，看来你这回是判断失误了啊？还是要多听听老专家的意见，别总觉得自己是对的。”
殷娇娇没有理会这些噪音。她看着那份“完美”的报告，心里却更加确定——问题不是不存在，而是他们用的“尺子”不对，根本量不出来！
她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这天晚上，她又独自留在空荡荡的研发中心公共办公区，对着电脑上那些“正常”的数据苦思冥想。夜已经很深了，窗外万籁俱寂。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殷娇娇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区门口。
是张翊安。
他似乎是刚从某个应酬或会议中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和室外的微凉。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领带也松开了一些，少了几分白天的极度严谨，多了几分慵懒随性，但那迫人的气场却并未减弱分毫。
他显然也没想到这么晚这里还有人，脚步微顿，目光落在了独自坐在电脑前的殷娇娇身上。
四目相对。
殷娇娇能看到他深邃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以及那惯有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
“张总。”殷娇娇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张翊安迈步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走到她旁边，目光扫过她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数据图表。
“还在研究那个成膜剂？”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殷娇娇没有隐瞒，“标准测试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所以？”张翊安挑眉，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挫败或不甘。
“所以，我认为标准测试有问题，或者至少是不完备的。”殷娇娇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清澈而倔强，“它测不出在真实复杂使用环境下可能出现的风险。”
张翊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办公区顶灯冷白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加莫测。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殷娇娇，你知道推翻一个沿用多年的、被认为是‘安全’的标准，需要多大的证据和代价吗？”
“我知道。”殷娇娇点头，“但这不能成为我们固步自封、忽视潜在危险的理由。科学的精神在于怀疑和求证。”
“商业的本质是权衡利弊，控制风险，而不是追求虚无缥缈的极致安全。”张翊安的声音冷了几分，“集团每年投入巨资进行研发和品控，建立起的标准体系，是整个运营的基石。你现在做的，是在动摇这个基石。”
“如果这个基石本身就有看不见的裂缝呢？”殷娇娇毫不相让，“难道我们要等到某一天，裂缝扩大，整座大厦摇摇欲坠时，才去补救吗？张总，您欣赏我的专业，把我‘绑’来这里，难道只是想让我成为一个对既定规则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吗？”
她的质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锐气，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翊安眸色转深，像是沉沉的夜幕。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殷娇娇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酒气的男性气息。
“殷娇娇，”他低下头，目光锁住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我欣赏你的专业，但也讨厌你的不识时务和……自作主张。”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微醺的热度。
殷娇娇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她强迫自己站稳，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迫近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
“那真是不好意思，张总。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识时务。而且，我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喜欢……被任何人掌控。”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带着明显的意有所指。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在深夜无人的办公区对峙着，像两只互相试探、谁也不肯先退一步的猛兽。他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掌控欲，而她，则像一团燃烧的、无法被驯服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张翊安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嘲弄，一丝玩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
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分暧昧的危险距离，恢复了那副冰山总裁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很好。”他看着她，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冽，“既然你坚持，我给你机会。”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秦风的电话，言简意赅地吩咐：“通知赵博士，聚硅氧烷-15项目组，增加非标模拟环境测试环节，方案由殷娇娇主导设计，项目组配合执行。所需资源，优先调配。”
说完，他挂了电话，目光重新落在殷娇娇身上。
“记住，这是你争取来的机会。”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我要看到的，不是你的固执，而是……能让我信服的结果。如果最终证明是你错了……”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语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殷娇娇心头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压力笼罩。她赢了这一回合，争取到了机会，但也把自己逼到了更危险的悬崖边上。成功了，她将一战成名；失败了，恐怕就不止是离开“容颜”那么简单。
“我不会错。”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如磐石。
张翊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背影挺拔冷硬，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殷娇娇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后背竟然沁出了一层薄汗。
刚才那一瞬间的近距离对峙，那种无形的张力，比她面对整个项目组的刁难更让她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