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的日光,一日比一日苍白刺目,带着一种徒有其表的炽烈,却丝毫无法穿透无涯周身凝固的寒意——那寒意源自心底深处不断扩大的空洞。玄清真人的洞府空旷清冷,弥漫着檀香与药草混合的寡淡气息,每一寸空气都沉重地压在无涯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
他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被玄清安置在偏殿静修。每日晨昏定省,玄清真人温和的指点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模糊而遥远地传入耳中,却无法在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半点涟漪。他只是垂着眼,视线凝固在自己毫无血色的指尖,或是窗外一片凝固的流云。
“无涯,此乃清心决要义,需凝神细悟。”玄清的声音带着长辈的耐心,试图敲开他紧闭的心门。
无涯端坐蒲团之上,眼睫低垂,纹丝不动。那声音擦过他耳畔,被无形的壁垒弹开,不留一丝痕迹。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衣襟内紧贴着心口的那一点坚硬微凉——那是云舒瑶的玉佩。冰冷的玉质被体温捂得微微发暖,那缕微弱的气息,是唯一能证明师尊并非幻影的证据,是他维系神智、不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浮木。
度日如年。每一刻都像在冰冷的刀锋上缓慢爬行。
玄清真人无声叹息,摇头离去。起初的温和关切,渐渐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取代。他座下弟子众多,对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对外界彻底封闭的“顽石”,即便看在师尊面上多加照拂,耐心也终有耗尽之时。
这疏离,如同在无涯周身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也成了某些早已蠢蠢欲动的阴影滋长的养分。
傍晚,无涯避开人群,独自踱向药圃深处师尊最常停留的一角。那里有几株她亲手种下的、冰蓝色的“凝魄幽兰”,幽香清冽,如同她指尖的气息。这片小小的角落,是他唯一能汲取到些许慰藉的地方。
他蹲下身,动作近乎虔诚,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一片柔嫩的蓝色花瓣,仿佛那是师尊的发梢。眼底的冰封似乎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温柔,所有的感官都沉溺于捕捉那微乎其微的相似气息。
“……啧,这不是咱们云师姐座下那位‘心肝宝贝’吗?”一道刻意拖长的、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棱,骤然刺破了药圃的宁静。
无涯的动作瞬间凝固。他并未抬头,只是那轻柔触碰花瓣的指尖,倏地收拢,指节因用力而绷紧发白,留下花瓣上几道清晰的折痕。周身刚刚泄露的那一丝脆弱温度,刹那冻结成冰。
三个身着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大喇喇地从药圃入口踱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方脸阔口的青年,名叫赵奎,是宗门一位长老的远房侄孙,仗着这点微末关系,加上天赋尚可,平日在低阶弟子里颇有些横行的资本。他盯着无涯僵硬的背影,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弧度,嘲弄更甚:
“怎么?云师姐才走了几日,这就丢了魂儿似的?也对,没了靠山,可不就只能跟这些花花草草诉苦了?”他身边的两个跟班立刻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无涯依旧维持着蹲姿,背对着他们。阳光斜射,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脸上的神情完全吞噬。唯有那双紧握着泥土和花瓣残屑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濒临断裂的弓弦,无声地诉说着濒临爆发的风暴。
见无涯毫无反应,赵奎眼中闪过一丝被轻视的恼怒。他大步上前,刻意加重脚步,踩踏着药圃旁精心铺就的碎石小径,发出刺耳的声响,一直走到距离无涯仅一步之遥的位置。
“哑巴了?还是觉得别人都该像云师姐那样惯着你?”赵奎居高临下,声音带着刻薄的恶意,“呵,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说到底,不过是条被捡回来的、连自己爹娘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狗!仗着云师姐心善赏你口饭吃,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瞧瞧你这副样子,离了云师姐,你算个什么东西?!”
“野狗”二字,如同烧的的烙铁,狠狠烫在无涯的神经上。他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掀起一丝狂澜!
赵奎显然很满意自己话语造成的效果,他狞笑着,目光贪婪地扫过无涯因紧抿而显得越发冷硬的侧脸线条,最后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襟领口——那里,一抹温润的白玉光泽若隐若现。
“哟,还藏着好东西呢?”赵奎眼中精光一闪,带着毫不掩饰的觊觎和某种报复性的快意,猛地伸出手,目标直指无涯的胸口!“让师兄看看,云师姐给你留了什么宝贝疙瘩当念想?”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石像般凝固的无涯,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并非躲避,而是闪电般抬手!
“啪!”
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声炸开!
无涯苍白的手掌,带着一股凌厉到近乎凶狠的力道,精准而狠戾地拍开了赵奎探过来的爪子!那声音响亮得让旁边两个哄笑的跟班瞬间噤声,脸上露出错愕。
赵奎的手腕被拍得火辣辣地疼,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得一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终于缓缓站起身、直面他的无涯。
无涯站直了身体,日光终于重新勾勒出他的面容。依旧是那张俊美得近乎失真的脸,却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寒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出赵奎惊愕扭曲的脸。那眼神……赵奎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眼神——空洞得如同深渊入口,里面翻涌着粘稠死寂的黑暗,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死志!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即将被拖入地狱的冰冷尸体!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一股寒意猛地从赵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嚣张的气焰被这无声的恐怖瞬间浇熄了大半。
“你……你敢打我?!”赵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色厉内荏地咆哮。
无涯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一丝冰冷刺骨的气流从他齿缝间溢出,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微弱却清晰地钻进赵奎的耳朵:
“滚。”
只有一个字。冰冷,空洞,饱含杀机。
赵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青红交加。被当众拍开手已是奇耻大辱,此刻又被这样一个“野种”如此蔑视地呵斥“滚”?!
一股邪火混着被恐惧激起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理智瞬间被烧断!
“好!好你个野种!给脸不要脸!”赵奎彻底癫狂,他双目赤红,再不顾忌什么后果,猛地一脚狠狠踹向身旁那几株无涯刚刚触碰过的、开得正盛的冰蓝色幽兰!
“让你看!让你念想!我让你念想!”
泥土飞溅!柔嫩的花瓣在沉重的靴底瞬间化为蓝色的碎片与泥泞!残破的枝叶可怜地倒伏在污秽的地面上,如同被无情践踏的珍宝。
无涯瞳孔深处,那翻涌的粘稠黑暗,在目睹幽兰被彻底碾碎的刹那,骤然凝结!浓郁的死气几乎化为实质,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里弥漫出来!冰冷的阴影在他脚下无声地蔓延、扭曲,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蟒。
然而,他却并未像赵奎预期的那样暴起发难。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在那片狼藉的蓝色残骸上,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座冰雕。唯有那只紧握着玉佩的手,隔着衣料死死抵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玉石连同那块血肉一同按进心脏里去!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汹涌狂暴的杀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咆哮,几乎要撕裂禁锢它的牢笼!冲出去!撕碎他们!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们碾成肉泥!让他们的惨叫响彻云霄!让他们的恐惧成为这片土地的肥料!
毁灭的欲望如同燃烧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流嘶吼。
然而……就在那毁灭的冲动即将冲破阀门的临界点,一个冰冷而执拗的意念骤然浮现,如同最坚固的枷锁,死死扼住了那即将挣脱的凶兽——
不行。
不能。
师尊会……不高兴。
师尊回来……会生气。
这个念头带着云舒瑶淡漠的眉眼、清冷的声音,如同一盆彻骨的冰水,兜头浇下!那汹涌的毁灭火焰被瞬间压制,不甘地发出无声的怒吼,最终只能被强行拖拽回无边的黑暗深渊,在灵魂深处疯狂地啃噬、咆哮、留下更深的焦痕。
无涯绷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如同承受了无形的重击。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最终,他竟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背对着赵奎三人,不再看那被摧毁的花圃一眼。那挺直的背影,透出一种孤绝到极致、却也脆弱到极致的死寂。
留下满地狼藉的蓝色残骸,和三个被这诡异反应惊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欺凌者。
赵奎看着那散发着死气的背影,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继续辱骂还是就此作罢。一种莫名的寒意攫住了他,让他背脊发凉。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带着同样有些发怵的跟班,快步离开了这片骤然变得无比阴冷的药圃。
夕阳最后的余晖挣扎着涂抹在药圃上,将无涯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暗,孤零零地拖曳在破碎的花泥与冰冷的石板上。浓稠的阴影如同活物,在他脚下无声地蠕动、汇聚。
石凳冰冷。无涯静静坐着,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从衣襟深处掏出那枚玉佩。温润的白玉沾染了他的体温,在昏暗中流转着微弱的莹光。
他低头,额头轻轻地、无比依恋地抵上冰凉的玉面。
“师尊……”极细微的气音从他紧抿的唇角溢出,破碎得不成调,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哽咽的颤抖。所有的暴虐、杀意、死志,都在触碰这缕气息的瞬间,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更扭曲的眷恋。
他的指尖眷恋地摩挲着玉佩边缘那个微小的“瑶”字,一遍又一遍,如同在描摹世间最神圣的图腾。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虔诚和病态的占有。
“……很快……”他对着玉佩低语,像是在安抚它,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濒临疯狂的意念,“很快……就回来……”
沾染着破碎蓝色花瓣和潮湿污泥的靴履,被他胡乱地褪下,随手扔在冰冷的石阶阴影里。光滑冰冷的玉石地面,清晰地映出他赤裸的双足,以及足下无声蔓延、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晕染开的浓稠黑气。
那黑气扭曲着,翻滚着,贪婪地向上攀爬,先是缠绕上他的脚踝,留下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继而蜿蜒而上,冰冷滑腻的气息缠绕过小腿、膝盖……最终,在静室最阴暗的角落,那些翻滚的黑气凝聚、变形,如同拙劣的模仿,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纯由阴影构成的轮廓。
那轮廓依稀有着女子纤细挺拔的身姿,有着如瀑的长发……一个粗糙的、无声的影子。
无涯抬起空洞的眼,望向那个角落的阴影。
他缓慢地抬起手,对着那片扭曲蠕动的黑暗,虚虚地张开五指,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隔空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苍白干裂的唇瓣无声地开合,破碎的气流溢出无声的嘶喊,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渴求和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在冰冷死寂的静室里无声回荡:
“师尊……别走……”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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