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的夜色,被温泉蒸腾起的氤氲水汽晕染得愈发迷离。丝竹管弦之声自九龙殿方向隐约传来,夹杂着宴饮的喧哗,飘荡在寂静的宫苑上空,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听泉阁内却是一片压抑的寂静。杨清澜坐在窗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李清所赠的那枚“辟秽石”,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定。皇帝白日里那番关于“霓裳羽衣曲”的言语,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武惠妃派崔司记前来刁难,更是将敌意摆上了明面。
“娘子,时辰不早了,可要歇息?”幼春轻声问道,脸上带着担忧。她虽不甚明了那些弯弯绕绕,却也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沉重。
杨清澜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哭泣和惶急的低呼。
“清澜阿姊!清澜阿姊!你在吗?”是杨玉环身边大侍女云裳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杨清澜心中猛地一沉,霍然起身。幼春已快步出去开了院门。
只见云裳发髻散乱,脸色煞白,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一见杨清澜,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大娘子!不好了!我们王妃……王妃她不见了!”
“什么?!”杨清澜心头剧震,强自镇定道,“慢慢说,怎么回事?三妹不是一直在锦云院吗?如何会不见?”
云裳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晚宴后……王妃心情不佳,说想独自去苑中散散心,不许奴婢们跟着……奴婢想着就在椒房苑内,应是无碍,便……便由她去了。可……可这都过去快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回来!奴婢们将椒房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影!王爷……王爷那边奴婢不敢去报,怕……怕……”
怕什么?怕寿王担忧之下闹将起来,更无法收场?还是怕本就心思敏感的寿王,会因此联想到更不堪的层面?
杨清澜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杨玉环在这个时候独自失踪,绝非偶然!是在这迷宫般的华清宫中迷了路?还是……遇到了什么不测?亦或是,被人刻意引开?
无论是哪种可能,后果都不堪设想!
“可有问过苑门值守的内侍?”她急声问道。
“问过了!守门的说……说隐约看见王妃往西边去了,那边……那边靠近陛下寝宫和几位娘娘的宫苑,他们不敢多看,也不敢阻拦……”云裳的声音抖得厉害。
西边!皇帝寝宫长生殿、武惠妃的凝香殿都在那个方向!
杨清澜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皇帝白日里的暗示,武惠妃的嫉恨,太子一系的怨愤……每一方都有可能对杨玉环下手,或者利用她来做文章!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找到她!
“幼春,取我的披风来!”杨清澜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云裳,你立刻悄悄回锦云院,稳住其他下人,就说什么事都没发生,王妃只是睡下了。若有人问起,尤其是王爷那边的人,一律如此回答!绝不可走漏风声!”
“是!是!奴婢明白!”云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慌忙退了出去。
“娘子,您这是要……”幼春取来披风,脸上满是惊惧。
“去找人。”杨清澜系上披风,语气沉静,眸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你留在院里,若有人来,就说我身子不适,早早歇下了。”
“娘子!这太危险了!夜闯宫苑,若是被巡夜的禁军当成刺客……”幼春急得快要哭出来。
“顾不了那么多了。”杨清澜打断她,将李清所赠的锦囊紧紧攥在手中,那清心藤的淡淡香气似乎给了她一丝力量,“记住我的话,守好这里。”
说罢,她不再犹豫,身形一闪,便融入了听泉阁外的沉沉夜色之中。
夏夜的骊山,本该是凉爽的,但华清宫因地热之故,空气依旧闷热潮湿。宫灯在廊庑间投下昏黄的光晕,却被浓重的雾气吞噬大半,视线所及,一片朦胧。远处宴饮的喧嚣更反衬出宫苑深处的死寂,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在暗处窸窣作响。
杨清澜凭借着白日里细心记下的路径,避开主要的宫道,沿着偏僻的回廊和花木阴影,快速向西边潜行。她心跳如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生怕撞见巡夜的禁军或是不该看见的人。
越是靠近西苑,守卫果然越发森严。一队队盔甲鲜明的禁军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巡逻而过,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清澜屏住呼吸,将自己隐在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后,等待一队禁军走过。汗水浸湿了她的内衫,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不能硬闯。她冷静地观察着前方的路径和守卫的间隙。长生殿、凝香殿方向灯火通明,守卫更是水泄不通,杨玉环若真去了那边,绝无可能不被发现。那么,她最可能是在通往这些核心殿宇的途中,在某处偏僻的角落迷失了,或是……被人引到了某处。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皇帝离去时,曾看似随意地提过一句“西苑莲池畔的‘小瀛洲’,景致倒也别致”。小瀛洲?那并非什么重要的宫苑,似乎是一处观赏莲花的水榭。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若有人想对杨玉环不利,又不想在核心殿宇附近动手,那种相对偏僻又景致不错的地方,正是最佳选择!
她不再犹豫,看准又一队禁军巡逻的间隙,如同一只灵巧的狸猫,迅速穿过一道月洞门,向着记忆中小瀛洲的方向掠去。
越往莲池方向走,灯火越是稀疏,雾气也愈发浓重。温泉水汽与池中荷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暧昧不清的气息。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穿过一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广阔的莲池呈现眼前。月光透过薄雾,洒在田田的荷叶上,泛着清冷的光泽。池中央,果然有一座小巧玲珑的水榭,飞檐翘角,影影绰绰,正是“小瀛洲”。
而就在水榭通往岸边的九曲回廊上,杨清澜隐约看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倚着栏杆,似乎在低声啜泣!
是杨玉环!
杨清澜心中一喜,正要上前,脚步却猛地顿住!
不对!除了杨玉环,水榭之中,似乎还有另一个人影!一个高大的、属于男子的身影!
是谁?!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夜雾如纱,笼罩着莲池与小瀛洲。那男子的身影背对着岸边,立在杨玉环身前不远处的回廊阴影里,看不真切面容,只能依稀辨出其身形挺拔,并非内侍的佝偻之态。
杨玉环的啜泣声低低传来,带着无助与恐惧。
杨清澜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假山石后,掌心沁出冷汗。那男子是谁?寿王?不可能,若是寿王,云裳绝不会不知情,杨玉环也不必在此哭泣。是皇帝?更不可能,皇帝若召见,何须在此偏僻之地?那么,是别有用心之人?是太子一系设计的陷阱?还是武惠妃安排的构陷?
无论哪种,此刻若贸然现身,都可能将两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那男子似乎并未对杨玉环用强,只是站在那里,低声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又有水声干扰,听不真切。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拂过,吹散了些许雾气,也带来了只言片语。
“……王妃莫怕……在下并无恶意……”男子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为何引我来此?你究竟是何人?”杨玉环的声音带着颤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想见王妃一面,又恐引人注目,故出此下策……”
有人想见她?是谁?杨清澜心念电转。是皇帝?他想私下见杨玉环?可用这种方式,未免太过鬼祟,绝非帝王所为。是武惠妃?她想私下威胁杨玉环?那更不必派个男子前来。
疑云重重。
就在这时,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向岸边假山方向望来!目光如电,即便隔着雾气与夜色,也能感受到那瞬间的锐利!
杨清澜心中一惊,连忙将身形缩回石后,心跳如擂鼓。
“谁在那里?!”男子低喝一声,声音带着警觉。
不能再躲了!杨清澜心一横,正准备现身,哪怕拼着暴露自己,也要先护住杨玉环。
然而,另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却先她一步,自不远处的竹林小径中响起:
“裴兄好雅兴,夜深人静,在此与寿王妃赏荷么?”
这声音……是李清!
杨清澜猛地一怔,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瞬。
只见竹林小径中,李清缓步走出,依旧是一身月白澜袍,在迷蒙夜色中仿佛自带清辉。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
那被称为“裴兄”的男子显然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侧身,将大半面容隐在阴影中,语气有些僵硬:“原来是六郎君。真是……巧遇。”
李清步履从容地踏上回廊,目光淡淡扫过惊慌失措、泪痕未干的杨玉环,最后落在那“裴兄”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确实巧。我夜间难以入眠,偶见这边似乎有人影,担心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贵人,故来看看。却不想是裴兄在此。”他顿了顿,声音微沉,“裴兄可知,夜深人静,与外命妇独处,恐惹非议?”
那“裴兄”似乎对李清颇为忌惮,干笑两声:“六郎君言重了,不过是偶遇寿王妃,见其似乎迷路,故上前询问两句,这便告辞,这便告辞!”说罢,竟不敢再多留,对着李清拱了拱手,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杨玉环,随即身形一闪,迅速消失在另一侧的假山阴影中,动作快得惊人。
杨清澜在假山后看得分明,那男子离去时的身法,绝非寻常文人或官员所有,倒像是身怀武艺之辈。
李清并未阻拦,也未去看那男子离去的方向,只是提着灯,走到仍自瑟瑟发抖的杨玉环面前,微微蹙眉:“寿王妃无恙否?可需唤宫女送您回锦云院?”
杨玉环惊魂未定,看着突然出现的李清,又惊又疑,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清澜知道不能再躲藏,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轻声唤道:“三妹。”
“阿姊!”杨玉环见到她,如同见到了主心骨,立刻扑了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泪水再次涌出,“阿姊!我……我好怕……”
杨清澜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目光却看向李清,带着感激与探究:“多谢六郎君解围。”
李清看着她,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深邃,并未问她为何会在此处,只是淡淡道:“此非久留之地,我送二位回去。”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只是偶然路过,顺手帮了个忙。
三人沉默地沿着来路返回。李清走在稍前一些,羊角灯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光圈,驱散了小径的黑暗与迷雾。杨玉环紧紧靠着杨清澜,依旧惊惧未消。
直到接近椒房苑范围,远远能看到锦云院的灯火时,李清才停下脚步。
“前方已近苑门,在下不便再送。”他转身,目光落在杨清澜身上,语气平静无波,“夜露深重,二位娘子早些安歇。”顿了顿,又似无意般补充了一句,“莲池水汽寒凉,久待易染风寒,日后还是少去为妙。”
这话,看似提醒,实则警告。
杨清澜心中凛然,郑重颔首:“多谢六郎君提醒,清澜谨记。”
李清不再多言,微微颔首,提着那盏孤灯,转身步入来时的竹林小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杨清澜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李清的突然出现,绝非巧合!他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及时赶到。那个“裴兄”是谁?受何人所托?李清显然认识那人,却并未点破。他是在保护杨玉环,还是在维护某种平衡?或者说,他也在利用这个机会,向她揭示这华清宫水面下的冰山一角?
“阿姊……那人……他说的‘有人想见我’,会是谁?”回到锦云院,屏退左右后,杨玉环依旧脸色苍白,抓着杨清澜的手不肯放开。
杨清澜看着她惊惶无助的模样,心中叹息。这个傻妹妹,至今还未意识到,她已成了多方势力角逐的焦点。
“是谁都不重要了。”杨清澜替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语气沉静而有力,“重要的是,三妹,从今日起,你须得明白,这华清宫绝非你想象中的避暑乐园。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日后无论何人相邀,无论用何种理由,绝不可再独自赴约,尤其是夜间,明白吗?”
杨玉环看着堂姐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滑落:“我明白了,阿姊……我再也不敢了……”
安抚杨玉环睡下后,杨清澜独自回到听泉阁。幼春见她安然回来,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
杨清澜却毫无睡意。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手中紧紧握着那枚辟秽石。
今夜之事,如同撕开了华清宫祥和表面的一道口子,让她窥见了其下涌动的、污浊不堪的暗流。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
而李清……他在这场迷局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旁观者?是……保护者?还是……执棋之人?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