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冬
窗外的风像一群饿急了的野狗,在楼宇间狺狺狂吠,卷起枯叶和尘土,狠狠拍打着玻璃窗。屋里,暖气片只是温吞地散着一点可怜的热气,远不足以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棉袄,坐在饭桌旁,面前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露出里面薄薄的一张纸。纸上印着几个冰冷的铅字——“内部退养通知书”。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纸,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手指间夹着的廉价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焦苦味,混合着窗外透进来的凛冽寒气。
厨房里传来“笃笃笃”的声响,是玉兰在剁猪骨头。声音沉闷而规律,像某种压抑的心跳。家里已经好几天没见荤腥了,筒子里的油也快见了底。这骨头是菜市场收摊时,玉兰捡便宜买的边角料,没什么肉,主要靠骨髓和骨缝里那点油星熬汤。晓俐刚参加工作不久,工资微薄;晓波(17岁)正读高三,正是花钱的时候。这张“内部退养”的通知,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碎了这个家原本就紧绷的经济支柱,也砸碎了建国作为顶梁柱的全部尊严。
“内部退养”,一个看似温和的词语,包裹着冰冷的现实:提前退休,拿着比正常退休少一大截的工资回家。对于建国这样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除了摆弄铁轨信号啥也不会的老工人来说,无异于被时代这趟高速列车,无情地抛在了荒凉的站台。
“爸……”晓波从自己房间探出头,手里拿着物理练习册,看到父亲僵硬的背影和桌上那个刺眼的信封,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默默地缩回头,关上了门。房间里,录音机里传出Beyond嘶吼的《海阔天空》,歌声里充满了年轻的迷惘和挣扎。
玉兰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骨头汤出来,放在桌上。汤色浑浊,飘着几根蔫黄的青菜和零星的油花。她看了一眼建国面前的烟灰缸和那张通知书,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平静地说:“吃饭吧。”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
饭桌上的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晓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时偷偷瞟一眼父亲。建国机械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那汤寡淡得几乎没有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猪骨腥气。他放下碗,拿起那张通知书,又放下。喉咙里像堵了块湿棉花。
“厂里……老王、老李他们……也都……”他试图说点什么,声音干涩嘶哑,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说是……减员增效……优化结构……”他重复着通知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词,每一个字都像在抽打自己的脸。优化?优化掉的就是他们这些只会埋头干活、不懂钻营的老实人?
玉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他碗里:“吃饭。天塌不下来。”她的语气平静,眼神却像两口深井,望不到底。
接下来的日子,建国像丢了魂。他不再按点起床,常常坐在窗边,望着楼下偶尔驶过的火车发呆。那熟悉的、带着大地震颤的汽笛声,曾经是他生命的节奏,如今却像在嘲笑他的多余。他把珍藏多年的火车模型(那是他年轻时用省下的饭票换零件一点点拼装的)从床底下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锃亮的金属车头,精致的轮毂,每一个细节都曾带给他巨大的满足和骄傲。而现在,他擦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失落、愤怒和不甘都揉进那块旧绒布里。
玉兰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把家里能找出来的最后一点积蓄——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和一堆毛票——数了又数。然后,她翻出建国早年用旧铁皮桶改的煤炉,又去旧货市场淘换了一个带轱辘的旧推车,几块厚木板。
几天后的傍晚,天刚擦黑,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在离家两站地、靠近一个新建工地旁的路口,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亮了起来,挂在简易推车的横杆上。灯泡在寒风中摇晃,投下飘忽不定的光影。推车上,那个旧铁皮桶炉子烧得正旺,炉口架着一口大铝锅,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骨头汤,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水汽,在冰冷的空气里顽强地弥漫开来。旁边摆着几个小马扎,一张折叠小桌。桌上是码放整齐的碗筷、调料罐,还有一小盆玉兰下午现包的、冻得硬邦邦的馄饨——馅儿是白菜豆腐加了一点猪油渣,聊胜于无。
玉兰围着厚厚的围巾,戴着露指的手套(方便干活),鼻尖冻得通红。她站在推车后,用力地吆喝了一声:“热乎馄饨——!骨头汤的——!”声音在空旷寒冷的街头显得有些单薄,很快被风声吞没。
下岗女工摆摊,在这年冬天,成了城市街角随处可见的景象。玉兰的摊子毫不起眼,混杂在卖烤红薯、煮玉米、炸串的摊贩中间。工地上下班的工人、晚归的行人,偶尔会有人被香气吸引,坐下来要一碗。一块五一碗,薄利多销。玉兰手脚麻利地煮馄饨,舀汤,撒上葱花、虾皮(这是她咬牙买的,为了提鲜)和一小撮紫菜碎。收钱、找零,动作利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只有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夜深了,工地的喧嚣沉寂下去,路上的行人更加稀少。寒风越发刺骨。铝锅里的汤已经添了好几次水,颜色越来越淡,香气也淡了。玉兰搓着冻僵的手,跺着脚,看着锅里剩下的几个孤零零的馄饨。今天的收入,寥寥无几。她看着空荡荡的马路,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就在这时,三个穿着皮夹克、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为首一个秃顶、满脸横肉的胖子,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小马扎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
“老板娘!三碗馄饨!多放点肉啊!”胖子大着舌头嚷嚷,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在玉兰脸上。
玉兰心里一紧,强忍着不适:“同志,肉……肉馅就这些了,可能不够三碗……”
“啥?不够?”胖子旁边一个瘦高个猛地一拍折叠桌,桌上的调料罐跳了起来,“瞧不起哥几个?怕不给钱?”他掏出几张十块的票子,拍在桌上,油腻的纸币被风吹得卷起一角。
“不是……”玉兰解释着,手已经下意识地去拿锅里的勺子。
“少废话!赶紧煮!”胖子不耐烦地挥手,目光却猥琐地在玉兰被围巾包裹的脸上扫来扫去,“老板娘,天儿这么冷,你这小摊……够辛苦的啊?家里男人呢?不行了?”他嘿嘿地笑起来,带着下流的暗示。
玉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攥住了冰冷的勺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咬紧牙关,低着头,默默地去捞锅里仅剩的几个馄饨。
“问你话呢!”瘦高个又拍了一下桌子,“哑巴了?还是男人真不行了,让你一个女人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
“咣!!!”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像平地炸起一个惊雷,猛地打断了瘦高个的下流话!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浑身一哆嗦!
只见一把厚重的、沾着肉末和油星的剁骨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砍在了切馄饨馅用的厚木砧板上!刀身深深嵌入木头,刀柄还在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低沉的嗡鸣!刀刃距离瘦高个拍在桌上的手指,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那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锋芒,几乎能割破人的皮肤!
时间仿佛凝固了。
昏黄的灯光下,建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推车旁。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铁路棉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看那三个醉汉,也没有看玉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把深深嵌入砧板的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沉默着爆发的老狼。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压抑到极致的暴怒气息,比这冬夜的寒风更让人胆寒。
三个醉汉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胖子脸上的横肉僵硬地抽搐着,看着那把近在咫尺、还在震颤的剁骨刀,再看看建国那山一样沉默却充满危险气息的背影,冷汗“唰”地就下来了。瘦高个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触电般缩回差点被砍掉的手指,脸色煞白如纸。
“走……走走走!”胖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连滚带爬地从马扎上起来,招呼同伴。三个人像见了鬼一样,连桌上的钱都不敢拿,踉踉跄跄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的寒夜里。
风还在呼啸。路灯下,只剩下摇晃的灯泡,孤零零的馄饨摊,沉默如山的建国,以及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玉兰。
建国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将那把剁骨刀从砧板里拔了出来。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他看也没看刀刃上的豁口,随手把刀扔在推车上,发出“哐当”一声。然后,他默默地走到推车后面,双手抓住冰冷的车把,弓下腰,用他那曾经扳动沉重道岔的肩膀,抵住了车架。
“回吧。”他闷闷地说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脱力后的疲惫。
玉兰看着丈夫宽厚却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他肩膀上落满的雪花。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带来的恐惧和屈辱感还未完全消散,但另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却瞬间淹没了她——是心酸,是理解,是尘埃落定般的依靠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她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胡乱收拾起碗筷和调料罐,把没卖完的几个馄饨倒回锅里。
建国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用尽全身力气,推动着那辆满载着生活重负和刚刚平息风暴的旧推车。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寒夜里传得很远。玉兰跟在他身后,用手扶着车沿,帮他稳住方向。昏黄摇曳的灯光,将两人沉默前行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冰冷空旷的街道上。
寒风卷着雪粒子,无情地抽打在脸上。建国推得很吃力,棉袄的肩部被车把磨得簌簌作响。玉兰几次想开口说“我来推一会儿”,但看着丈夫紧绷的下颌线,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只是更用力地扶着车沿,分担着那无形的重量。
一路无话。只有沉重的车轮声、呼啸的风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到了楼下。建国停好车,开始卸东西。玉兰想去搬那个沉重的煤炉,被建国一把推开。他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把炉子、锅、板凳一件件搬上楼。玉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沉默而倔强的背影,心里堵得难受。
回到冰冷的家,晓俐和晓波都睡了。客厅里一片漆黑。建国把最后一件东西放好,没有开灯,径直走进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玉兰疲惫地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揉着冻得麻木的膝盖和手指。她看着卫生间透出的微光,听着水声,心里翻江倒海。今天挣的钱,还抵不上那几块被吓跑的醉汉留下的十块钱。明天,后天……这看不到头的寒冬,该怎么熬?
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开了。建国走出来,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他没有回卧室,而是走到客厅窗前,点燃了一支烟。黑暗中,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而憔悴的侧脸。
玉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窗外的路灯,将微弱的光线投进来,勉强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那汤……”玉兰轻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明天……我多放点虾皮吧。吃出点鲜味……才有人来。”
黑暗中,建国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那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消散,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许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沉闷得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窗外,寒风依旧在呜咽,仿佛在为这个艰难的时代,也为这个在寒夜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家庭,唱着无言的挽歌。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