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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05年秋

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泛黄,几片早熟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轻轻敲打着玻璃窗。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寞。

晓俐(30岁)几天前已远嫁深圳,此刻正坐着波音飞机,飞向那个以速度和繁华著称的南方都市。晓波(26岁)也拖着行李箱,踏上了北上的火车,去北京追逐他的IT梦想。这个曾经挤挤挨挨、充满孩子哭闹、争吵、电视声和饭菜香的两室一厅,仿佛一夜之间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空旷的回音。

建国(60岁)坐在饭桌旁。桌上铺着干净的塑料桌布,四张椅子空了三张。他手里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面前那张属于晓俐的椅子。椅面早已被他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他的动作缓慢、机械,眼神有些放空,仿佛透过光亮的漆面,能看到女儿小时候坐在这里,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讲学校趣事的身影。抹布掠过椅背,那里曾贴过一张小虎队的贴纸,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玉兰(59岁)在阳台上,对着那盆长势喜人的蒜苗发呆。蒜苗碧绿挺拔,是她打发时间的好伙伴。她手里拿着那个用了多年的老式诺基亚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已拨电话”的界面,最上面一条是“俐俐(深圳)”,通话时间显示只有短短的两分十七秒。

电话是早上打的。玉兰问深圳热不热,住的地方习惯吗,新女婿对她好不好。晓俐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长途电话的杂音,也带着一种新生活的兴奋和忙碌:“妈,都好着呢!这边热是热,但有空调!房子租好了,离公司近……哎呀妈,我得赶紧收拾一下,晚上同事聚餐……回头再打给你啊!”电话匆匆挂断,留下一串忙音。

玉兰对着手机,那句“记得按时吃饭,别老吃外卖”还没说出口,就被堵在了喉咙里。她默默地收起手机,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蒜苗细长的叶子。深圳,那么远,像另一个世界。女儿的声音听起来很好,可那匆忙的语调,也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叮铃铃——”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玉兰几乎是跑着回到客厅,拿起听筒:“喂?俐俐?”

“妈,是我,晓波。”电话那头传来儿子清亮但同样带着距离感的声音,背景音嘈杂,有地铁报站的声音,“我到了,刚出北京站。放心吧,跟同学合租的房子找好了,离中关村不远。”

“哦,晓波啊……”玉兰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迅速被关切填满,“到了就好,到了就好!北京冷了吧?带厚衣服了吗?住的地方怎么样?安不安全?”

“带了带了,妈你别啰嗦了,都安排好了!”晓波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北京大着呢,新鲜!我得赶紧去住处安顿,挤地铁呢,先挂了啊!”电话再次被干脆地挂断。

玉兰拿着听筒,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站了许久,才慢慢放下。她走到饭桌边,看着建国还在擦拭晓波那张椅子,椅背上贴着一张早已褪色的乔丹海报,飞身扣篮的身影依旧充满力量感。

“都……到了。”玉兰轻声说,像是在告诉建国,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建国擦拭的动作停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放下抹布,目光扫过那两张空椅子,然后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到阳台上,望着楼下空旷的小区道路。以前这个时候,该是孩子们放学、下班回家的点了,楼下会响起自行车铃声、说笑声。现在,只有风卷着落叶,无声地打着旋儿。

晚饭简单得有些凄凉。一盘清炒豆苗,一碗中午剩下的冬瓜汤,两个馒头。偌大的饭桌,只有他们两个。咀嚼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被放大,显得格外孤单。玉兰夹了一筷子豆苗给建国,建国默默地吃着,没什么胃口。

“俐俐说……深圳热,但有空调。”玉兰试图找点话说,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

“嗯。”建国应了一声,端起汤碗喝了一口。

“晓波说……跟同学合租,离那个……中关村不远。”玉兰又补充道。

“嗯。”还是一个字。

对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更加沉重。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固执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晚饭后,玉兰收拾碗筷。建国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电视新闻,而是走进了晓波的房间。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床铺空着,书桌上堆着晓波留下的高中课本、几本《电脑爱好者》杂志,还有那个早已过时的任天堂游戏机。墙上,那张巨大的乔丹海报依旧醒目。建国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床头。那里,晓波小时候用红笔歪歪扭扭写着“陈晓波大侠之床”的纸条,还贴在墙上,字迹已经模糊。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几个稚嫩的字迹,又拂过冰冷的、空无一物的床铺。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默默地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客厅里,玉兰打开了电视。中央五套正在直播一场篮球赛,激烈的对抗和解说员亢奋的声音充满了房间。这曾是建国最爱看的节目,晓波也总爱挤在旁边评头论足。但此刻,建国只是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屏幕,眼神却空洞无物,仿佛那喧嚣的赛场与他隔着千山万水。

玉兰拿起遥控器,想换个台,找点安静的节目。建国却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就……看这个吧。”他似乎只是想听点声音,驱散这屋子过于沉重的寂静。

夜深了。玉兰走进晓俐的房间。房间保持着女儿出嫁前的样子,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还放着晓俐高中时得的“三好学生”奖杯,旁边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福娃“欢欢”摆件——那是玉兰去年特意去邮局排队买的奥运特许商品,想着女儿出嫁时能带着点喜庆。窗台上,那盆小小的仙人掌依旧顽强地绿着。

玉兰坐在女儿的床边,手指抚过冰凉的床单。她拿起那个“欢欢”福娃,小小的瓷娃娃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玉兰看着看着,眼眶就有些发热。她轻轻把福娃放回原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女儿的气息还残留在这里。最终,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熟悉的樟木箱上。

她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不再是女儿小时候的旧衣,而是塞满了她这些年为晓俐准备的、女儿却嫌土气不肯带走的崭新被褥床单——大红牡丹、龙凤呈祥,都是她精心挑选、一针一线缝了被头的。她抚摸着那光滑的缎面,那细密的针脚,叹了口气。深圳那边,女儿买的都是什么“水星家纺”,说又轻又软。

她轻轻合上箱子,锁好。想了想,又把晓俐书桌上那个孤零零的“欢欢”福娃拿起来,小心地放进了樟木箱里。然后,她走到门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整洁得有些冰冷的房间,轻轻关上了灯,也关上了门。

回到主卧,建国已经躺下了,背对着她这边。玉兰躺在他身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窗外的风声似乎更清晰了。

过了很久,久到玉兰以为建国已经睡着了,却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深重的迷茫和疲惫:

“这房子……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大了?”

玉兰没有回答。她只是翻了个身,面朝着丈夫微微佝偻的背影,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听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下这张双人床前所未有的空旷感。是啊,房子变大了,心却好像被掏空了。孩子们像羽翼丰满的鸟儿,飞向了属于他们的广阔天空,只留下老两口守着这空旷的巢穴,守着那些褪色的奖状、落灰的游戏机、还有樟木箱里塞不下的牵挂和无声的叹息。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夜里,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时光,也丈量着空巢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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