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温鸣骑着那辆咯吱作响的旧单车,从学校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抄近路回家。
晚风带着深秋的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他快到家时,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绕到了那个铺着玻璃幕墙、在黯淡老街背景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写字楼附近——乔野哥的公司就在那栋楼的十三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绕过来,或许只是放学路上一点莫名的、无方向的牵扯,想看看那个地方。
他将单车随意地锁在公交站牌旁的栏杆上,人倚着冰冷的金属站牌,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写字楼旋转门吞吐的人流。西装革履的男女步履匆匆,表情漠然,像流水线上移动的零件。
就在这时,旋转门里旋出两个过分耀眼的身影。
是乔野。他身边紧挨着的,是一个身着剪裁精良米白色羊绒大衣的女人。
温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是她!
那夜街角,坐在乔野车里,有着猩红指甲和妩媚笑容的女人!
此时天色已昏沉,写字楼巨大的霓虹灯牌刚刚点亮,将周遭映照得光怪陆离。
那女人微微侧着头,正对着乔野说什么,栗色的卷发在霓虹下流淌着光泽,眼角眉梢都飞扬着毫不掩饰的甜蜜与亲昵。
乔野低头看着她,侧脸的线条松弛含笑,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眼前这一人。他甚至抬起手,将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栗色卷发,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宠溺地别回耳后。
温鸣感觉冰冷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像塞进了一窝焦躁的蜂。
他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质问乔野哥为什么要这样对姐姐!为什么要把姐姐的心踩在地上还要碾碎!可他脚下如同生了根,喉咙也被无形的棉花死死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前的沉默观众。
那女人似乎说了什么俏皮话,忽然踮起了脚尖,动作流畅而自然,鲜艳的唇瓣轻轻印在了乔野的脸颊上。
乔野没有躲开。一丝一毫的抗拒都没有。
甚至在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下后,他非但没有拉开距离,反而极其自然地伸出了手臂,手掌稳稳地、亲密地搂在了女人纤细的腰侧,将她更紧实、更堂而皇之地拥向自己。
女人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更加明媚的笑容,如同吸饱了露水的玫瑰。
他们就这样依偎着,姿态亲昵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情侣海报,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走向路边停靠的一辆崭新的银色轿车。
车门打开的瞬间,车内柔和的光线流淌出来,照亮了乔野脸上那抹纯粹的愉悦,那是一种在温沁和温鸣面前从未完全展露过的轻松与惬意。
车门关上,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温鸣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引擎发动,银色的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消失在霓虹闪烁的街角,只留下尾灯两点猩红的光点,如同两只嘲弄的眼睛,刺得温鸣双目生疼。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温鸣死死地攥着单车冰冷的车把,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凸起,仿佛要捏碎这坚硬的金属。
书包带子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膀,沉重得如同压着一座冰山。
路人好奇或淡漠的目光偶尔扫过这个呆立在公交站牌下、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年,他只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羞耻和愤怒。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此刻或许还守在河边小摊前,裹着单薄外套,擦拭着黯淡珠子的姐姐。
他无法想象,姐姐,如果亲眼看到这一幕……她会怎么样?
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站牌栏杆,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如同碎冰碴子刮过喉咙。半晌,他才找回一点力气,几乎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推着那辆比他此刻还要疲惫的单车,一步一步,迟缓地挪向那个被暮色吞噬的家。
推开吱呀作响、散发着陈旧木头气味的家门时,温鸣脸上的血色还未完全恢复。
屋内的灯光比外面街上的霓虹黯淡许多,带着一种近乎温暖的昏黄。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中药清苦气和米粥温软香甜的气息。
温沁已经回来了,正背对着门,站在小小的灶台前搅动着锅里的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袖子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
炉火跳动着微弱的蓝色火苗,映着她半边苍白的侧脸,眼下那两抹鸦青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重。
听到开门声,她微微侧过头,对着门口的方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那笑容虚弱得像水面的涟漪,几乎未成形便悄然隐没。
她不能说话,所有的情绪都只能凝结在眼睛里、凝结在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脆弱里。她用眼神无声地询问:“回来了?”
“嗯,放学了。”温鸣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低着头,视线躲避着姐姐无声的探询。
他心里翻江倒海,乔野哥搂着那个女人腰肢的手臂,女人踮脚亲吻他脸颊的瞬间,两人依偎的画面……像失控的放映机,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循环播放,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换了鞋,沉默地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
小小的折叠方桌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
温沁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走过来,轻轻地放在桌上。她又转身从灶台边端来一小碟刚出锅的清炒菜心,碧绿的叶子蒙着一层清亮的油光。
她自己则拿起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杯,里面是浓黑的、散发着奇异苦涩气味的中药汁。她坐到温鸣对面,端起那杯药,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放下杯子时,唇边沾染了一点深褐色的药渍,她用手指轻轻抹去。
温鸣拿起筷子,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白粥,晶莹的米粒仿佛也失去了味道。
菜心的清香一点也飘不进他的鼻腔。
他不敢抬头看姐姐的脸,那上面细小的、努力维持平静的痕迹,像一把把钝刀子割着他的心。内心的风暴几乎要冲破喉咙,每一次吞咽都异常艰难。
乔野哥那张带着宠溺笑容的脸和此刻姐姐苍白的面容,在他脑中疯狂地切换、碰撞。
时间在沉默里粘稠地流淌。
屋子里只剩下温沁用勺子舀起粥时轻微的磕碰声,以及温鸣越来越急促、压抑的呼吸。
终于,温鸣猛地抬起头。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
他看着对面安静喝粥的姐姐,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阴影。一股巨大的冲动混杂着无力的愤怒和痛楚冲上心头。
“姐……”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未褪尽的沙哑,却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凌厉。
温沁的手顿住了。
勺子停在碗沿,几粒米粒顺着光滑的瓷壁滑落回粥里。
她似乎被这突兀的、带着不同寻常情绪的声音惊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向弟弟。
温鸣的目光灼灼地迎上姐姐那双寂静如深潭的眼眸。他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带着质问的话语在舌尖翻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有什么资格去捅破姐姐最后那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保护壳?告诉她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担心她的男人,此时此刻正搂着另一个女人?
最终,冲出口的,是带着颤抖、泄尽了所有力气的、带着哭腔的一句低吼。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尖上剜下来的肉:
“姐……乔野哥……他要是对你不好……”
少年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沉重的后半句艰难地吐了出来:“咱们就不要他了!”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翻滚着痛苦、委屈,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不是孩子的气话,那是少年世界里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守护宣言。
温沁的身体,在听到“乔野哥”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当温鸣那句带着哭腔的“咱们就不要他了”砸在空气里时,她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抖,“当啷”一声,勺子跌落在碗里,溅起几滴温热的粥液,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像是被这细微的声响惊醒。
时空仿佛凝固了几秒。
昏黄的灯光下,她抬起头,望向对面眼圈通红、嘴唇倔强抿紧的弟弟。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般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沉静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被强行压入死寂的海底。
那里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疲惫与苍凉。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对着温鸣,再次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个笑容,比刚才进门时看到的还要破碎。如同一块布满裂痕、勉强拼凑在一起的琉璃,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化为齑粉。
她伸出手——那只手纤细冰凉,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粉色——越过小小的方桌桌面,轻轻地、带着一种安抚的重量,放在了温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发顶,指尖传来少年发丝粗糙的触感和温热的体温。
她没有再用手机打字。
她只是看着他,用那双眼睛传递着无声的的安抚。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捕捉。
但那口型,温鸣看得清清楚楚,是那样熟悉、那样苍白无力的几个字:“他只是忙。”
夜深了。窗外只有夜风掠过老屋瓦片缝隙发出的细微呜咽,如同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温鸣蜷缩在小床上,背对着姐姐的方向,紧闭着眼睛,呼吸刻意放得绵长均匀,假装已经熟睡。
但那紧绷的肩线和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颤动,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和无法入眠的清醒。
温沁坐在床沿,背对着窗外的微光,像一个沉默的剪影。
黑暗中,她的轮廓显得更加单薄伶仃。方才面对弟弟时强撑的那点平静,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沙滩。
她坐了许久,久到冰冷的空气似乎要将她血液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带走。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动作迟缓地站起身,如同一个僵硬的提线木偶。
她走到角落里那个老旧的红漆木衣柜前,衣柜门轴发出压抑而悠长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弯下腰,在衣柜最底层,摸索着。那里放着一些许久不曾动过的旧物,蒙着岁月的尘埃。她的手在几件叠放整齐的旧毛衣下小心翼翼地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物体边缘。
她把它拿了出来。
是一个覆着薄薄一层灰的、米白色的硬纸相框。
她拿着相框,坐回床沿,没有开灯。
窗外零星的、远处的路灯光亮吝啬地透进来一点,勉强勾勒出相框的轮廓。
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去相框玻璃上的浮尘。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灰尘被拭去,玻璃下封存的影像便如同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浓重的黑暗,也劈开了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照片上,是灿烂到刺眼的阳光。背景是开满金黄油菜花的田野,无边无际,热烈得像燃烧的火焰。乔野穿着简单的白T恤,笑得那样放肆开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着耀眼的光斑。
他正紧紧地将温沁打横抱起,温沁的身体被他稳稳地托在有力的臂弯里。
她穿着一件碎花裙子,裙摆在风中飞扬。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似乎想去触碰头顶那片湛蓝的天空。
她的脸上,漾开的笑容是那样的纯粹、明亮、毫无保留,那光芒将周围的油菜花海都映衬得黯然失色。
照片定格在他们彼此凝视的瞬间,眼神胶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对方眼底的璀璨星河。
照片的边缘,是乔野张扬飞舞的字迹,写着拍摄的日期,还有一句誓言般的宣告:永远爱你,小沁!
那感叹号都带着少年人的飞扬跋扈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黑暗里,温沁捧着相框,指尖冰冷。隔着冰冷的玻璃,贪婪又绝望地描摹着照片上那个被阳光和爱人怀抱宠溺着的、笑容明媚如盛夏的自己。
那笑容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
那温暖的怀抱,那坚实的臂膀,那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誓言……曾经是她残破生命里仅有的、赖以生存的氧气。
可现在……
那根栗色的发丝冰冷地缠绕在记忆里。
那点暧昧的淡粉色像毒蛇的信子盘踞在衬衫领口。
弟弟那句带着哭腔的“咱们就不要他了”……
自己口中无声的“他只是忙”……
残酷的现实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从四面八方,狠狠扎进她捧着照片的手指缝隙,扎进她脆弱不堪的心脏。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呜咽般的抽气声,骤然从她胸腔深处撕扯出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形容的痛苦。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钳死死扼住,所有撕心裂肺的哭喊都只能转化成这短促而绝望的悲鸣。
捧着相框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玻璃相框磕碰到床沿的木框,发出细微却惊心的“嗒”一声响。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柔软的皮肉里,瞬间尝到了浓重的腥甜。
然而,大颗大颗滚烫的液体却汹涌地冲破了紧闭的眼睑,毫无阻拦地奔流而下。
它们像断了线的珠子,沉重地、无声地砸落。
一滴,又一滴,精准地砸在那冰冷的相框玻璃上。隔着玻璃,正好覆盖在照片里乔野那洋溢着灿烂笑容、写着永远爱你的年轻面庞上,也覆盖在她自己那如同盛放向日葵般无忧无虑的笑脸上。
水珠迅速地在光滑的玻璃表面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那片水渍的边缘,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蜿蜒、扩散……如同一柄无声的、淬毒的匕首,缓慢地、残忍地刺穿了照片上那两张凝固的、甜蜜的笑脸,也彻底刺穿了她心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幻影。
照片背后那句“永远爱你”,在水渍的晕染下,墨迹微微洇开,像无声流淌的泪痕,更像一个被泪水浸透、最终模糊不清的、无比讽刺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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