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连下了三天,茶林里的积水漫过了脚踝,踩上去像踩着块软乎乎的绿海绵。维特蹲在老茶树下,手里攥着块磨得发亮的铁片,正往收音机的喇叭上凑——这是他从废品站淘来的磁铁,据说能让哑巴喇叭重新出声。赵磊的红灯牌收音机就摆在茶树根上,外壳磕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铁皮,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还没修好?”陈蓝的声音从树后钻出来时,维特手里的磁铁“啪嗒”掉在水里,溅了他一脸泥点。她抱着本英语书,天蓝连衣裙的领口别着那枚银发卡,发卡上沾着片蓝花楹的花瓣,大概是从校门口的花树底下捡的。
“快了,就差这磁铁。”维特慌忙把磁铁捞起来,擦了擦上面的泥,“昨天试了半夜,喇叭能出点‘滋滋’声了,就是没台。”他的厚镜片上蒙着水汽,说话时镜片上的水珠往下滚,像在掉眼泪。
陈蓝蹲下来,指着收音机背面的旋钮:“我哥说,这种老机子得调天线,你看这根铁丝歪了。”她伸手去掰那根锈迹斑斑的天线,指尖刚碰到铁丝,就被上面的倒刺扎了下,冒出个血珠,红得像颗小樱桃。
“别动!”维特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块蓝布条——就是上次系竹篓的那块,现在被他洗干净了,叠成了小方块。他捏着陈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血珠擦掉,动作轻得像在掐茶芽。“你哥是医生,怎么不给你备点创可贴?”
“创可贴多贵啊。”陈蓝缩回手,把手指在裙子上蹭了蹭,“这点小伤,过会儿就好了。”她看着收音机,突然笑了,“赵磊要是知道你在茶林里给他修收音机,估计得吓一跳——他总说你除了采茶啥也不会。”
维特的脸有点发烫,低头用磁铁在喇叭上划来划去:“他还说啥了?”
“说你戴厚镜片像个老学究,”陈蓝掰着手指头数,“说你攒的那些旧零件是破烂,还说……”她突然停住了,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说你肯定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去学修拖拉机。”
雨又开始下了,打在收音机的铁皮壳上“咚咚”响。维特手里的磁铁突然吸住了颗小铁钉,那是他昨天修茶农的锄头时掉的。“我是考不上,”他的声音比雨丝还轻,“但我能修好收音机,能修好锄头,能修好……”他想说“能修好你破了的袖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陈蓝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递到他面前。纸包里是块红糖,用蜡纸包着,边角都被捏软了。“我妈给的,说补气血。”她把红糖往他手里塞,“你天天熬夜看书,又在雨里泡着,小心病倒了。”
红糖的甜香混着雨水的潮气,往维特的鼻子里钻。他想起上次陈母去公社医院拿药,还是赵磊他爸托的关系,医药费欠了赵家三十块,到现在还没还上。“你留着吧,阿姨需要补。”他把红糖推回去,手指碰到了她的指尖,像碰到了块暖乎乎的红糖。
“让你拿着就拿着。”陈蓝的语气有点急,把红糖塞进他的裤兜,“我偷偷藏的,我妈不知道。”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泥,“我得回去了,早读要迟到了。对了,明天赵磊生日,他说要请同学去他家看电视,你也来吧,顺便把收音机给他。”
维特捏着裤兜里的红糖,感觉那点甜顺着布料渗进了皮肤里。“我……我就不去了,茶林的活多。”他低着头,不敢看陈蓝的眼睛——他知道赵家的黑白电视机摆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罩着块红绒布,像个骄傲的孔雀,而他连件像样的衬衫都没有,袖口还打着补丁。
陈蓝没再说什么,转身往镇中学的方向走。天蓝连衣裙的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蓝鸟。维特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布鞋后跟磨薄了,走路时有点往外撇,像只受伤的小鸟。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铁片,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他可以用废品站捡的牛皮,给她纳个鞋底。
那天下午,维特把收音机修好了。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从喇叭里钻出来时,他吓得差点把机子扔了——那声音清晰得像有人站在茶林里说话。他把收音机装进个蓝布套里,那布套是用陈蓝上次给的染布做的,边角缝了圈茶芽形状的花边,是他照着数学课本上的图案绣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排没站齐的队伍。
傍晚收工时,他路过镇中学门口的蓝花楹树,看见赵磊正靠在树干上,手里把玩着块上海牌手表,表带在夕阳下闪着光。几个男生围着他起哄,说要去赵家看电视,赵磊的笑声比喇叭还响:“放心,管够瓜子!对了,叫上陈蓝,她要是不来,你们谁也别想进门。”
维特赶紧躲到树后,怀里的收音机硌得肋骨生疼。他看见赵磊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来是支钢笔,天蓝色的笔杆,在夕阳下像截蓝花楹的树枝。“这是给陈蓝的生日礼物,”赵磊得意地晃着钢笔,“上海产的,比维特那破镜片值钱多了。”
蓝花楹的花瓣被风吹下来,落在维特的头上、肩上,像场蓝色的雨。他摸了摸裤兜里的红糖,又摸了摸怀里的收音机,突然觉得手里的铁扳手——早上修锄头时忘在裤兜里的——变得沉甸甸的,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
回到家时,维特把红糖放进个小陶罐里,摆在灶台上最显眼的位置。他找出块捡来的牛皮,用锥子在上面扎眼,准备纳鞋底。锥子尖很钝,扎了半天也没扎透,手心却冒出了汗。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啪啪”响,像有人在用手指敲玻璃,又像陈蓝走路时,那只磨薄了的鞋跟,在石板路上敲出的声音。
他突然想起陈蓝手腕上的月牙疤,想起她塞红糖时着急的样子,想起她被风吹鼓的裙摆。维特把锥子往牛皮上用力一扎,终于扎透了,眼里却有点发潮——原来有些东西,比上海牌手表和蓝钢笔更重要,像茶林里的春芽,像蓝花楹的花瓣,像藏在裤兜里的红糖,在雨里泡着,也能发出甜丝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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