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前一天傍晚,林家的那扇破旧木门,几乎要被踏破了门槛。
晚霞把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林家的小院里也头一回这么热闹。
第一个来的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是村长孙大海。
这个平日里总板着一张脸,说话像敲锣一样的大嗓门男人,今天却显得有些局促。他手里攥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煮鸡蛋,蛋壳上带着锅底的黑灰,小心翼翼地递到林满仓面前,黝黑的脸上竟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满仓兄弟,那个……明天晚秋就要去县里考试了。”孙大海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咱红旗大队,就出了她这么一个够格的。不管考上考不上,这都是咱大队的脸面。这两个鸡蛋,你拿去,给娃补补脑子,让她……好好考。”
王秀兰和林满仓都愣住了,简直受宠若惊。要知道,这年头鸡蛋可是精贵东西,是留着给家里老人孩子补身子,或是换盐巴、换煤油的硬通货。村长家也不富裕,这俩鸡蛋的分量,沉甸甸的。
“他叔,这咋好意思……”王秀兰搓着围裙,连忙推辞。
“拿着!”孙大海把眼睛一瞪,又恢复了村长的派头,“这是大队对知识分子的关怀!必须拿着!”
说完,他把鸡蛋硬塞到王秀兰手里,转身就跟脚底抹了油似的,大步流星地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钟就会不好意思。
孙大海前脚刚走,后脚,邻居张婶就端着一个小豁口的粗瓷碗过来了。
“秀兰家的,听说晚秋明儿就考试了?”张婶的嗓门大,脸上堆着笑,“前些日子是我嘴碎,你别往心里去。这碗香油,是我家新榨的,你给晚秋下面条吃,吃了肚里不慌,考得好!”
王秀兰还没来得及说话,村西头的刘婶也来了。就是前些日子要给林晚秋说媒的那个刘婶,此刻她脸上再没了那副看好戏的神情,手里捧着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红糖。
“给晚秋冲碗糖水喝,甜甜脑子,考试思路都清爽些!”
紧接着,东家的嫂子送来了一把自家种的青菜,西家的婆婆拿来了几个烤得焦黄的红薯……
那些曾经在背后嚼舌根、说闲话的乡亲们,此刻都带着最朴实的礼物和最真诚的祝福,涌进了这个小小的院子。他们或许文化不高,甚至有些愚昧短视,但在“光宗耀祖”这件大事面前,那份根植于土地的邻里情分,又真真切切地流露了出来。
农村人就是这样,嘴上再损,心眼儿再小,到了关键时候,见不得邻居遭大难,也盼着村里能飞出个金凤凰。
王秀兰和林满仓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嘴里不停地道着谢,眼眶湿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这辈子,都没这么体面过。
林晚秋一直静静地坐在里屋的窗前,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她没有出去,只是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那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她手里捏着一小节烧火剩下的木炭,在一块洗得发白的破抹布上,悄悄地记着:孙大海,鸡蛋两个;张婶,香油半碗;刘婶,红糖一包……
这些人情,或轻或重,她都得记下。将来若有出头之日,定要一一偿还。
夜深了,院子终于恢复了宁静。林晚秋躺在炕上,却久久无法入睡。她怀揣着整个村子沉甸甸的期待,这期待,比之前那些流言蜚语,更让她觉得有分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满仓就起了床。
他从大队部借来了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这是大队的宝贝,平时只有干部下乡开会才舍得骑。
林满仓仔仔细细地把车擦了一遍又一遍,又从王秀兰的针线筐里,找出一段纳鞋底用的红布条,郑重其事地系在了车把上,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红布条在晨风中微微飘扬,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爹,你这是……”林晚秋看着那红布条,有些哭笑不得。
“讨个吉利!”林满仓言简意赅,脸上是难得一见的郑重,“咱家晚秋去赶考,得红红火火的!”
林晚秋跨上自行车的后座,林满仓蹬上车,车链子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抗议声,载着女儿的梦想,驶出了小院。
路过村子时,天光已经大亮。
不少人家都起了床,炊烟袅袅。那些和林晚秋年纪相仿,甚至更年轻的妇人,正忙碌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她们有的正费力地从井里打水,扁担压得肩膀深深地陷下去;有的背上背着一个酣睡的娃,怀里还抱着一个哭闹的,手里还要抓紧时间给一家人做早饭;有的则站在自家门口,大声地呵斥着满地乱跑的泥猴儿。
她们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头。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从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熬成一个腰身粗壮、皮肤粗糙的婆姨。
当林满仓骑着那辆系着红布条的自行车,载着要去县里考试的林晚秋经过时,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她们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坐在车后座、腰背挺得笔直的瘦弱身影,眼神里,有好奇,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连她们自己都未必能说明白的羡慕。
同为女人,一样的年纪,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们的世界,是灶台、炕头和一亩三分地。
而林晚秋的世界,即将是考场、书本和那遥远又充满希望的远方。
林晚秋坐在车后,感受着那些投射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自己承载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梦想,更是这些被困在土地上的女人们,一份无声的、遥远的期盼。
自行车“嘎吱嘎吱”地向前,身后的村庄越来越远。
林满仓沉默地蹬着车,后背宽厚而坚实,为女儿挡住了清晨的寒风。
林晚秋望着父亲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和车把上那抹鲜艳的红色,深吸了一口气。
考场,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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