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十七岁的王强,正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假装睡着了。
外面的争吵,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也烦。
自从林蕙兰走了,这个家就没安生过。
张美玲对他和王丽,远没有当初那么和颜悦色。
以前为了讨好他们,还给他们买过糖果点心,现在则是正眼都懒得瞧一下。
王强最近在学校跟人学着组装收音机,缺个零件,想跟王建军要两毛钱。
王建军不给,说张美玲怀孕了,要花钱的地方多,让他别乱花钱。
王强心里不服气。
他想要那个零件,又没钱,脑子一热,就趁着体育课,溜进老师办公室,从老师的抽屉里,偷偷拿了一个。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被同学看见了。
事情很快闹到了王建军那里。
王建军在学校里被领导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他“子不教,父之过”,让他颜面尽失。
回到家,王建军把王强狠狠打了一顿。
王强被打得嗷嗷叫,张美玲就在一旁抱着胳膊凉飕飕地说:“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妈是个没本事的,养出来的儿子就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贼!”
这话彻底激怒了王强。
他顶了一句:“我妈才不是贼!你才是!”
结果就是王建军打得更凶了。
从那以后,王强就变得沉默寡言,在家里几乎不说一句话。
他开始怨恨这个家,怨恨王建军,也怨恨张美玲。
他甚至开始……有一点点想念那个被他视为“累赘”的母亲了。
至少,他妈在家的时候,他就算犯了错,也只是被骂几句,从来没有挨过这么重的打。
家里也总是安安静静,干干净净的。
王建军一家在鸡飞狗跳中走向混乱,而顾家的林蕙兰,则在平静的学习中,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顾长青的那本笔记,成了她的宝典。
她白天干活,脑子里就回想着笔记里的内容。
看到石头打了个哈欠,她会想起笔记里写的“婴儿打哈欠不仅是困了,也可能是大脑缺氧的信号,需要适当通风”。
看到石头吐了口奶,她会分析是生理性溢奶,还是喂养过度的表现。
她的经验,和笔记里的理论,开始一点点地融合、验证。
晚上,她就着煤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些生涩的理论。
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圈起来,第二天找个机会去问顾长青。
顾长青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
“这个字念‘疸’,黄疸的疸。就是说孩子皮肤发黄。”
“这个词叫‘代谢’,你可以理解成,身体把吃进去的东西,变成自己需要的东西,再把没用的东西排出去的过程。”
他讲得很通俗,林蕙兰听得很认真。
顾维安休假的这几天,每天都能看到这一幕。
一个曾经的顶尖专家,一个不识几个字的农村妇女,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围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讨论着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名词。
他心里的那点轻视和怀疑,早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场景中,消磨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敬佩。
他敬佩父亲的胸襟,也敬佩这个女人的韧劲。
他开始明白,林蕙兰能降住石头,靠的不是什么“邪术”,而是比他,比他母亲,甚至比他父亲更细致的观察,和更科学的方法。
这种“科学”,不是从书本里死记硬背来的,而是从实践中一点点摸索,又用理论去印证、去升华的。
这是真正的本事。
顾维安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看着在灯下认真做笔记的林蕙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你……以后就准备一直当保姆吗?”
林蕙兰写字的笔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当保姆,没什么不好。”她平静地回答。
对现在的她来说,能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挣钱吃饭,就是天大的好事。
顾维安看着她那双平静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多余了。
他想说,以你的本事和学习的劲头,不应该只当一个保姆。
但他又不知道,除了当保姆,她还能做什么。
最终,他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一早,顾维安就要回部队了。
他走的时候,林蕙兰正在给石头喂奶。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那一幕。
女人低着头,神情专注,孩子在她怀里,满足地吮吸着奶瓶。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们俩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和温暖。
顾维安的喉结动了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屋里的父亲和母亲挥了挥手,然后背起行囊,大步走出了院子。
林蕙兰半个月的试用期,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
这天早上,顾长青吃完早饭,叫住了正准备去洗碗的林蕙兰。
“蕙兰,你来一下。”
林蕙兰跟着他进了正屋。
张兰坐在椅子上,拿眼睛斜了她一下,没作声。
这半个月,她虽然依旧看林蕙兰不顺眼,但也不敢再像刚开始那样随意挑刺了。
毕竟,儿子顾维安临走前,特意跟她说过:“妈,林蕙兰是个有本事的,你别老为难她,石头离不开她。”
连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都这么说,张兰就算心里再不服气,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顾长青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林蕙兰。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
林蕙兰接过信封,感觉有些厚。
她没有当面打开,只是捏在手里。
“你别嫌少。”顾长青以为她不满意,解释道,“这半个月,你做得很好。石头的情况,我们都看在眼里。所以,我跟你张阿姨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转正。工钱还是按之前说的,一个月三十块。这里是十五块钱,你点点。”
林蕙兰心里一动。
她没想到顾长青会提前给她发工钱,而且是按整月三十块的标准给的半个月工资。
要知道,很多地方试工都是不给钱,或者只给很少一点的。
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三张五块钱的票子,崭新,带着油墨的香味。
十五块钱。
对现在的林蕙兰来说,这是一笔真正的“巨款”。
她攥着那三张薄薄的纸币,指尖能感觉到上面凹凸的纹路。
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是她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挣来的第一笔钱。
不是靠男人施舍,不是靠家庭给予,而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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