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宴散后,知棠跟着桃夭往回走。
廊下的风卷着残荷气息,吹得她手腕上那点被碰过的地方愈发灼烫。
桃夭回头看她,压低了声音,“阿棠,你今日怎么了?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
知棠脚步蓦地一顿,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乱绪,声音轻得像被风卷走的柳絮:“桃夭姐姐,我没事的。”
她顿了顿,才又补充道:“许是昨夜魇着了,翻来覆去没睡安稳,这会儿头还有些沉,看着便失了神。”
桃夭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你呀,就是胆子太小,定是方才在凉亭里被陛下那眼神吓着了。”
她拍了拍知棠的手背,声音放得更柔,“别怕,陛下日理万机,宫里宫女多如繁花,许是看你生面孔,随口两句罢了,转头就忘了。”
桃夭瞧着知棠脸色发白、半天没吭声的样子,只当她是被陛下那句“毛手毛脚”的斥骂给唬住了,倒也并未多想。
知棠勉强扯出个笑,心里却像压了块冰。
忘了?
楚凛渊那双眼深如墨渊,望不见底,落在她眼尾泪痣上的目光,分明带着戏谑……
最好是忘了。
要知道宫中早有传闻,说暴君楚凛渊有虐杀宫人的癖好。
先前在御花园,她便亲眼撞见一个小太监惨死在他手下,那场景至今想来仍让人心头发寒。
她的大好青春,早已被这深宫囹圄消磨殆尽,如今更是半点不敢拿性命去赌。
“姐姐说的是。”她垂下头,掩去眼底的不安,“我就是胆子小,总是自己吓自己。”
翌日,午时。
刚用过午饭,知棠就被掌事姑姑叫了去。
说是御书房缺人伺候笔墨,让她去顶几日。
知棠攥着抹布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泛白。
御书房是暴君楚凛渊最常待的地方。
这不是逼着她往火坑里跳吗?
她一个御膳房的末等宫女,怎么就偏偏被挑中了。
“怎么,不愿意?”
掌事姑姑冷哼一声,斜睨着她,“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
像她们这种末等宫女,无权无势,有什么资格拒绝。
“奴婢不敢不愿。”
“但……”
知棠眼睫一颤,敛去眸底情绪,忙垂首福身,声音压得低柔,带着几分怯意:
“姑姑,奴婢自小粗笨,从未沾过侍奉笔墨的差事,若是笨手笨脚惊扰了陛下,可怎么担待得起?”
“求姑姑开恩,换位伶俐的姐妹去吧。”
“让你去,是你的福气造化。”掌事姑姑眼皮都没抬,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硬,
“伺候得好不好,那是你的本分。若是出了差池,可没人替你担着。”
看掌事姑姑那副神情,显然是半分转圜的余地也无了。
知棠咬了咬下唇,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终是低低应道:“奴婢……遵旨。”
掌事的那位姑姑终于抬眼,仔细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却未瞧半分端倪。
可御前侍奉的王公公偏点名要她,除了生得有几分姿色,这小妮子身上,到底还有哪点能入他的眼?
落日余晖漫过飞檐,廊下的宫灯已早早亮起,昏黄的光晕淌在青砖上,洇出一片斑驳陆离的影。
知棠攥紧了袖口,一路默声跟着内侍王大福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
王大福是御前伺候的老人,走路脚步轻快却不带半分声响。
他回头瞧了眼身后的知棠,脸上堆着几分客气的笑意:“知棠姑娘,前头就是陛下的御书房了。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一会儿进去,姑娘可得眼明手快些。记着,不该看的别乱瞧,不该问的莫多嘴,仔细着伺候便是。”
知棠忙垂首应了声“是”,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微微发颤的眼睫。
转过最后一道弯,御书房已在眼前。
王大福推门时动作极轻,他侧身让知棠先进,自己则候在门侧,低声禀报:“陛下,这是掌事姑姑派来伺候笔墨的知棠。”
知棠头埋得更低,快步走到屋中当间,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嗯。”上方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应,听不出情绪。
彼时,楚凛渊正在批阅奏折,头都未抬一下。
王大福朝知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一旁的书案伺候,自己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带上门的瞬间,屋内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以及知棠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知棠低着头,深吸一口气。
她轻着步子挪到书案旁,目光飞快扫过砚台,指尖捻起那方莹润的墨锭。
蘸了些清水,便垂着眼睫细细研磨起来。
知棠垂着头磨墨,眼观鼻鼻观心。
可楚凛渊翻奏折的沙沙声,偶尔落笔的重响,都像砸在她心尖上。
她实在想不明白,掌事姑姑怎么会叫她来顶这个苦差事。
心里头嘀咕,手上的活儿却不敢松懈。
知棠磨得极仔细,墨汁在砚底晕开,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楚凛渊忽然停了笔,指尖在奏折上敲了敲,声音隔着书卷传来,带着几分不耐:“墨。”
知棠心头一跳,忙取过旁边的小砚,小心翼翼舀了些新磨的墨汁,捧着递到案边,眼疾手快地替他换了砚台。
动作间,她始终低着头,发髻几乎要擦过桌沿,生怕动作重了半分,惊扰到这位暴君。
低头批阅了许久,脖颈处早已酸得发僵。
楚凛渊终于抬了眼,下意识地往身旁瞥了瞥,目光刚扫过那抹垂首侍立的身影,眼睛倏地眯了眯。
“新来的是吧,你叫什么?”楚凛渊的声音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漫开。
不高不低,却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只有笔墨轻响的安宁。
知棠握着墨锭的手一紧,冰凉的玉石硌得掌心一疼。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暴君竟会突然问起她的名字。
方才王公公明明报过名字的,想来是他压根没入耳。
也是。
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婢,在这深宫里如草芥般随处可见,九五之尊又怎会记在心上?
喉间像堵了团干棉絮,她定了定神,将声音压得很低:“回陛下,奴婢……知棠。”
三个字出口,屋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跳跃的噼啪声。
楚凛渊没再说话,知棠却觉那道目光像带着钩子,从她发顶缓缓滑下,掠过她紧抿的唇角,最终停在眼尾那粒泪痣上。
她浑身的汗毛都快竖了起来,恨不能立刻缩成一团影子,藏进书案的阴影角落里。
“知棠……”
他忽然低低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极轻,像在咀嚼这两个字的滋味。
楚凛渊看着她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和只小鹌鹑没什么两样。
他眼底突然浮起几分兴致。
“抬起头来。”楚凛渊将奏折往案上一放,指节轻叩了下桌面,目光如墨般锁着她。
那语气里没有波澜,偏叫人不敢有半分违逆。
仿若只他一句话,便定了人生死。
知棠的肩背瞬间僵住,指尖在袖中绞成一团。
知棠咬了咬下唇,借着那点尖锐的疼意压下心头的慌,头才敢一寸寸往上抬。
谁知还没抬到端正,下颌就被一只温热的手猛地捏住,带着不容挣脱的钳制。
她猝不及防地被迫仰起脸,直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漆眼眸里。
那里面黑沉沉的,像积了千年的寒水,看得她心尖猛地一缩。
“朕长得很难看?就这般见不得人。”楚凛渊的声音贴着耳畔落下,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凉意,
“还是说,你心里有鬼,不敢抬眼瞧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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