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很快就睡着了,睡着时翻了个身,将脸朝向她。
这样柔软床铺里睡眠对他来说太过珍贵,一秒钟都不想浪费。
跟他出来两天了,晴黎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拼命赚钱,她总觉得江潮身上背负着无形的压力,可这压力从何而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从未提起过。
晴黎小心地翻过身去,街道上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在他的脸上。
眉心依旧紧锁着,高耸的眉弓显得眼窝深邃,江潮的长相是那种极具攻击性的,五官立体,长得和江淮生很像,平时看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平淡的神情。
他开车的时候,双眼始终盯着前面,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情。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套了一件短袖,一只手自然地搭在胸前,另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精壮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着。
被子里有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阳光混合着沐浴乳,从前也时常在他身上出现,江潮只有在晚上洗去一身疲惫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空中燃放的璀璨,是江淮生一生的心血,他把自己半生时光都给了烟花。
小时候放假,江潮总是喜欢去烟花厂玩,和那些工人的孩子凑在一起,悄悄地收集生产线上掉落下来的黑色粉末,然后一堆孩子凑在厂门口的角落里,每个人把纸张里的粉末倒在一起,然后用打火机引燃。
“滋啦”一声,火花四散开来,短暂又明亮。
有次他们的“秘密基地”被发现了,江淮生在他的办公室里,把他的打火机扔在桌上,狠狠地指着江潮骂了一顿,烟花厂严禁明火,哪怕是有抽烟的工人也不行,这是在用人命开玩笑。
江潮据理力争,男孩子心性高,哪里能忍得了这样挨骂一顿,他和江淮生大吵了一架,怨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哪一天完整地陪过自己,别人的过年是过年,他家的过年永远看不到父亲的影子。
那天,他甩门出去。
再后来,他再也不是那个喜欢玩火药的小孩了,江淮生用他的烟花, 给江潮铺就了一道光明的路,那段日子,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加拿大,他会在异国他乡肆意生长,往后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
他定了高档的饭店,与昔日的好友举杯换盏,聊着去加拿大以后的生活,在一声声庆祝声里,传来了震天的爆炸声。
消防,警车,救护车,急促的声音传遍大街小巷,许多人从家里走出来,挤在街道里,望着远处的滚滚黑烟。
烟花厂,爆炸了。
厂房被炸成废墟,烧死了三个工人,黑烟弥漫里,全身大面积重度烧伤的,抬出来有四个……
高额的赔偿,用去了江淮生毕生的心血,房子变卖,财产全无,名声尽毁。
留给江潮的,是一辆破旧的卡车。
整个市的烟花生产线受到了连累,没有人心疼江家的遭遇,更多的是谩骂,因为他们,自己的厂子都跟着受累……
无期徒刑的判决书下来那天,江潮在监狱里等了很久,他握着拳,不敢再往里走一步,狱警来叫他,在这里,见到了几乎苍老十岁的父亲。
隔着玻璃,他没有认出他来,江淮生几乎一夜白头,曾经的父亲总是西装革履,打着精致的领带,在他眼里,从来都是不可撼动的形象。
直到电话那头,传来了父亲颤抖的声音:
“儿子,我们家已经毁了,不管怎么样,你记住,我们欠别人的,一定要还清……”
“都是爸的错,是爸对不起你。”
江淮生失去光亮又浑浊的双眼在眼前浮现,滚滚黑烟里,父亲的身影和他留下的话渐渐消失,江潮额头渗出了汗,他紧紧闭着眼,万分悲痛地喊了一句:
“爸……”
“你别丢下我……”
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晴黎一跳,她反应过来江潮做了噩梦,呼吸的节奏变得很快,她在床头抽了一张纸巾,仔细地擦去他额头的汗。
“哥哥。”
江潮没有反应,眉头依然紧锁着,晴黎把手伸过去,在被子底下摸到了他的手,温暖的被窝里,他的手却异常地冰冷。
手入他掌心的那一刻,像是船只找到了彼岸,他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下来,握她的手握得很紧。
“哥哥。”
晴黎又唤了他一声,紧接着握着她的手往怀里带了带,晴黎半个身体都被他拽了过去,碰到他坚实的腹肌。
鼻尖靠得很近,清冽的气息传来,晴黎没有推开他,另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他,轻声安慰:
“别怕。”
她的心脏沉沉坠着,这是这段日子以来,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江潮。
怀里的馨香像是安抚,茫然有了实处,江潮重新睡去,一只手始终握紧她的手,两个人相对而卧的姿势睡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晴黎醒来了,江潮已经买好了早饭,收拾着屋里的东西。
他恢复了平时没有什么表情的一张脸,好像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
晴黎快速地从床上爬起来,进淋浴间洗漱,收拾完出来时,江潮把她的双肩包递给她,二人走了一段路,坐上了卡车。
还有一车货要拉,所以江潮起得很早,赶去了30公里以外的一家厂子,温热的早饭在她手里攥着,晴黎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
“没睡醒吧?去后面再睡一会吧。”
晴黎摇摇头说:
“你也没睡多久,我陪你说会话。”
“我习惯了。”
卡车踏着晨光上路,晴黎吃着手里的早饭,喝着豆浆,温热的食物下肚,人也清醒了一些。
江潮很快就把车子开进一家瓷砖厂,这活很多司机不愿意干,一是装货卸货麻烦,二是破损率高,路上出点什么事,或者踩个急刹车,这一趟白干不说,可能还要赔钱。
他让晴黎坐在车里等她,锦州的天气有点冷,一早起来江潮穿了长袖长裤,下面仍然是一条工装裤,两条裤腿上大大小小的兜不少。
对面把单子给他,叉车运来一箱一箱打包好的瓷砖,为保安全起见,江潮把带过来的防雨布盖在上面,用手拉着铁栏杆,一个工人站在卡车另一头,帮他攥紧绳子。
晴黎坐在驾驶室里,透过后视镜看见江潮一会上去一会下来,围着卡车转了好几圈,身影忙碌。
装货花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江潮在人家厂里头洗了手,上车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
晴黎把自己的水杯递过去:
“喝点吧。”
江潮愣了一下:
“你不是有洁癖吗?”
“别人确实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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