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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一早,窗外天际刚泛起一丝死鱼肚皮般的灰白,我就如同一个蹩脚的窃贼,带着满心的忐忑和一丝残存的、连自己都怀疑的执念,背着那个愈发显得沉重的登山包,悄悄离开了那家床单潮湿、墙壁渗着可疑水渍的廉价招待所。清晨的湖区尚未完全苏醒,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带着寒意的白色水雾里,远处的湖面和近处的芦苇荡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空气清冷而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口冰凉的湿棉花,带着浓重的水腥味和植物根茎腐烂的气息。远处的主码头上,已经传来了柴油发动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声,如同巨兽苏醒的喘息,那是早出的渔船,正准备驶入茫茫湖面,开始它们日复一日的、与风浪和鱼群搏击的劳作。

我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努力驱散最后一点睡意和犹豫。按照昨晚在招待所昏黄灯光下反复研究后制定的计划,我决定彻底避开那些标记清晰、人流如织的主要旅游线路和喧闹的码头区域。我的目标,是手稿草图上那极其粗略、几乎可以称之为写意山水画般指示的大致方位。那张图上,只有几个象征性的、扭曲的山形轮廓和几道代表水道走向的潦草线条,没有任何精确的尺度或坐标。所谓的定位,完全依赖于我纸上谈兵式的猜测,以及近乎愚蠢的、撞大运般的期待。

我对照着手机里存下的草图照片和下载的离线卫星地图(信号时断时续),沿着湖岸,开始向那些在地图上看起来更曲折、更荒僻、仿佛被现代文明遗忘的湖湾和水汊深处跋涉。

这绝不是我预想中那种带着浪漫色彩的田野调查,而是一场实打实的、对肉体和意志的双重考验。湖岸线远看平缓,走近了才知其狰狞曲折。很多地方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路”,只有疯长到及膝、甚至齐腰深的杂草和灌木丛,底下隐藏着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石块;或者是大片大片由湖水冲刷堆积而成的乱石滩,每一块石头都湿漉漉、滑腻腻,需要像山羊一样小心翼翼地跳跃攀爬;更多的地方,则是湿软的泥地,一脚踩下去,淤泥能瞬间没过脚踝,发出“噗叽”的声响,拔出来时异常费力,还带着一股股被翻搅上来的、更浓烈的腐殖质臭味。

没过多久,清晨草叶上凝结的冰冷露水就彻底浸透了我的裤脚和运动鞋袜,那种湿冷黏腻的感觉紧紧包裹着我的小腿和脚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持续扎刺。更令人崩溃的是无处不在的蚊虫,它们像一团团移动的、发出低沉嗡鸣的黑云,对我这个闯入它们领地的鲜活血库发起了疯狂的围攻。尽管我出门前喷了大量的防蚊液,但那刺鼻的化学气味似乎只是给它们加了点佐料,它们依旧前仆后继地落在我的手臂、脖颈和脸上,贪婪地叮咬。我一边艰难地拨开前方的障碍,一边不停地挥手驱赶,感觉自己像个滑稽的人形驱蚊器。很快,我的手臂和脖子上就布满了红肿的、奇痒无比的包,抓挠之后更是火辣辣地疼。

我一边在这片原始的湖畔荒野中艰难前行,一边瞪大了眼睛,像个高度近视的侦探,努力将眼前所见的一切与脑海中那页手稿的记录进行着徒劳的比对。

“水退见异色”——我几乎是匍匐般地,仔细审视着每一片因为水位下降而裸露出来的滩涂。然而,映入眼帘的,大多只是最普通不过的黄褐色或灰黑色淤泥,夹杂着破碎的贝壳、腐烂发黑的水草根茎,以及一些被冲刷上来的塑料垃圾,平淡无奇,与任何一处普通的湖泊岸边毫无二致。

“泥泛赤褐”——我更是瞪圆了眼睛寻找,甚至不顾脏污,用手扒开表层的淤泥,查看更深处的土质。结果依然是令人失望的灰黄或深褐,偶尔能看到一些被氧化铁染成淡红色的石头,但那属于正常的地质现象,与手稿中那可能指向异常的“赤褐”相去甚远。

时间在疲惫和失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逐渐升高,蛮横地撕破了晨雾的帷幔,将炽热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湖面的水汽被蒸发,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我身上的汗水如同泉涌,与之前涂抹的、已经失效的防蚊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层黏糊糊、油滋滋的膜,糊在脸上和身上,难受得让人抓狂。体力像是漏了底的沙袋,在快速消耗。中午时分,我找了个相对干燥的树荫,坐下来休息,拿出压缩饼干和矿泉水,机械地咀嚼、吞咽。那干涩粗糙的口感,混合着矿泉水塑料瓶的味道,只能提供最低限度的能量补充,完全无法慰藉我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

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挫败感,如同这湖畔蔓延的淤泥,一点点地累积,几乎要将我淹没。走了大半天,依靠着那不靠谱的草图和我自以为是的推断,勘察了至少四五处从地图上看、或者从地形上判断似乎“有可能”的湖湾和水汊。结果呢?除了大自然最普通的冲刷痕迹、最寻常的水岸生态景观,我没有发现任何能与“异色”、“赤褐”或“刺鼻腥臭”联系起来的迹象。湖水拍岸的声音,风吹芦苇的沙沙声,鸟类的鸣叫,一切都那么正常,正常得令人绝望。

我开始强烈地、无法抑制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解读错了?那页手稿所指的根本不是这片广阔的水域?或者,更可能的是,几百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地壳运动、泥沙淤积、水位变化……那个所谓的“穿穴”或许早已被厚厚的沉积物彻底掩埋,消失在了漫长的历史尘埃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文字影子,供我这样的后来者徒劳地追寻?

疲惫和沮丧像冰冷的湖水,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冲刷着我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念。我终于找到一块稍微平坦干燥些的大石头,一屁股坐下去,也顾不上石头表面的粗糙和可能存在的虫蚁。我揉着如同灌了铅般酸痛僵硬的小腿肌肉,看着眼前在烈日下波光粼粼、却显得无比“正常”、甚至有些刺眼的湖水,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徒劳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浓雾般从心底升起,迅速弥漫开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在空旷舞台上独自表演滑稽剧的小丑,上演了一出无人观看、也无人喝彩的闹剧。在学术上,我偏离了正道,沉迷于虚无缥缈的线索;在现实中,我又做出了这种脱离实际、浪费资源的愚蠢行为。我甚至开始像个吝啬的守财奴一样,在脑海里具体计算这次“愚蠢行为”带来的经济损失:那令人肉痛的往返绿皮火车票、两晚廉价的招待所费用、采购那些瓶瓶罐罐和杂物的开销……数字越是清晰,我的心就越是揪紧,越想越觉得心疼,越想越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理喻,像个被幻想冲昏了头脑的败家子。

放弃吧。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回去好好写你的论文,把这段可笑的经历忘掉,就当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这个念头是如此诱人,几乎要占据我的全部思维。我几乎就要从石头上站起来,转身,沿着来路(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路的话)返回,结束这场自我折磨的闹剧。

然而,就在我几乎被沮丧彻底吞噬,准备付诸行动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茫然,无意识地扫过前方不远处,一处被茂密芦苇丛几乎完全遮蔽、极其隐蔽的湖湾入口。那里岸线向内深深地凹陷进去,形成一个仿佛被主湖面遗忘了的角落,茂盛的芦苇像一道天然的屏风,将其与主航道和主流视野彻底隔离开来。由于角度和植被的遮挡,从我现在所处的主流路径上,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它就像湖岸线上一个沉默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电火花,瞬间击中了我。那或许不是理性的分析,更像是溺水者不甘心的最后挣扎,是投入死水中的最后一颗石子。就是这最后一点不甘,促使我咬着牙,忍着全身的酸痛,从石头上挣扎着站起身。

我拨开那些比人还高、边缘锋利如锯齿的芦苇杆,它们抗拒地刮擦着我的手臂和衣服,发出“唰啦啦”的声响。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像一只笨拙的爬行动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那片被芦苇丛严密守护的、未知的湖湾深处靠近。

芦苇叶毫不留情地在我早已布满蚊虫叮咬痕迹的手背上,又添了几道细小的、火辣辣刺痛的划痕。当我终于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地钻出那片密不透风的芦苇屏障,双脚踉跄地踏上这片隐秘湖湾的滩涂时——

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味,猛地钻入了我的鼻腔。

那不再是单纯的、带着生腥气的湖水味和泥土芬芳,而是混合着淤泥深处腐败有机物的浓重腥臭,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约的、类似于金属锈蚀又带着点酸败气味的、极其微弱的酸腥气息。

这股若有若无的、异常的气味,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我因疲惫而麻木的神经末梢。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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