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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穿穴……”

这两个字从张破岳的口中缓缓吐出,不再仅仅是一个来自古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模糊词汇,而是被赋予了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岩石般的坚硬分量,以及一种建立在数据和逻辑之上的、不容置疑的确信感。它们如同两颗沉重的实心弹丸,狠狠地、精准地砸落在我那片早已被各种线索搅得波澜起伏的心湖之上,瞬间漾开了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混杂着巨大震惊、茅塞顿开的恍然,以及一种对水下那未知实体更深层次、更具体的不安与畏惧的涟漪。

电脑屏幕上那些依旧残留在我视觉记忆里的、冰冷而精确的数据曲线和频谱图像;那几页泛黄手稿上,潦草却仿佛穿越时空、精准锚定了异常的笔迹与符号;还有我鼻腔里似乎仍未完全散去的、那混合着淤泥腐败与刺鼻酸腥的诡异气味,指尖回忆起的、那土壤粘腻滑手的特殊触感……所有这些原本看似孤立、散乱的线索碎片,此刻仿佛被张破岳这句简短的断言,用一根无形却坚韧无比的逻辑之线,猛地串联、收紧,最终都清晰地、无可辩驳地指向了这两个凝聚了所有谜团核心的字眼——

一个隐藏在水下、被厚厚沉积物覆盖、可能因古老的地质变动、人为工程的年久失修,或者某种未知外力破坏而暴露或濒临暴露的“洞穴”、“通道”或“人工构筑物的破损入口”。

张破岳“啪”地一声合上了那台加固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切断了那些冰冷数据的源头。他小心翼翼地将桌上那些打开的土壤和水样重新密封、贴好标签,收入专用的样本盒中,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处理某种高度危险的证物。然后,他走到小屋一面相对干净、覆盖着一层均匀薄灰的墙壁前,略一沉吟,抬起右手,用他那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操作工具形成薄茧的食指,在那灰扑扑的墙面上,清晰而有力地勾勒起来。

“基于我们目前掌握的、有限但指向性明确的交叉数据,”他一边勾勒,一边用他那特有的、仿佛剥离了所有个人情绪的、纯粹进行客观分析的冷静语气开始了阐述,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谨的学术推演,“我可以构建一个初步的、最符合现有证据链的工作假设。”他的手指在墙面上画出一个大致呈长方形、但边缘并不规整、甚至有些扭曲的轮廓,像是一个埋藏在地下的、结构并不标准的箱体或房间,“在水下,那片异常区域的正下方,极有可能存在一个因古代工程活动——比如陵墓修建、特殊窖藏、大型祭祀坑的营造——或者更久远的自然地质作用——如溶蚀、断层——而形成的,如今已经部分坍塌、破损或出现了结构性裂隙的砖石、夯土或岩石构筑物。”

他的指尖在那个粗糙的轮廓内部,精准地点出了几个位置,并画出代表裂缝和缺口的锯齿状线条,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湖床沉积层,直接“看到”下面的情形。

“而这个古老结构体的内部,”他继续往下推测,语气平稳,逻辑链条清晰得如同手术刀切割,“原本可能封存着大量的、具有高度化学活性和潜在环境毒性的物质。”他的手指在轮廓内部虚划了一圈,“从我们检测到的强酸性环境和异常偏高的硫化物浓度来反向推断,最有可能的候选物是……大量的硫磺(S)、朱砂(亦即硫化汞,HgS),或者与之化学性质类似、在古代曾被广泛应用于尸体防腐、方士炼丹、特殊颜料制作,乃至某些不为人知的、涉及冶炼或军事用途的特殊工程中的矿物原料。”

我的思绪立刻像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剧烈地沸腾起来,紧跟着他那冷静的推测飞速旋转、延伸。明清时期,鄱阳湖作为连接南北的黄金漕运水道,沿岸不仅有无数的漕船、码头、水工祠,更可能存在各种官方不便记载的秘密工程、民间隐蔽的方术活动,或者某些与矿物打交道的特殊职官(比如管理官营矿坑或负责漕运物资中特殊物品押运的官员)的临时据点或永久性设施。一个痴迷长生的官员秘密修建的丹室、一个储存着大量朱砂硫磺以备军需或特殊工程(如堤坝防腐?)的仓库、甚至一个采用了特殊矿物进行防腐处理的秘密墓葬……这些可能性,在历史的尘埃中完全存在!而这些设施的遗留物,因其结构在数百年后破损、被湖水倒灌,从而导致内部封存的有害物质缓慢泄漏,污染周边水土——这套逻辑,在张破岳的框架下,简直严丝合缝,完全说得通!

“由于外部结构的破损,导致湖水持续不断地渗入、灌入其内部,”张破岳在那个轮廓的破损处,画上了几道代表水流侵入的、简洁的波浪箭头,“内部封存了数百年的矿物,与渗入的湖水、以及结构内可能原本就存在的有机质——比如棺木、丝织品、粮食储备,甚至是殉葬的生物遗骸——在特定的温度、压力和厌氧环境下,发生一系列复杂的、持续数百年的化学反应。”他的指尖仿佛带着化学公式的力量,“硫化物在缺乏氧气的环境中,可能被特定的硫酸盐还原菌作用,生成硫化氢(H₂S)等具有毒性和腐蚀性的酸性气体;朱砂等汞化合物也可能在酸性条件下部分溶解或形成极细微的悬浮颗粒;其他可能的金属矿物也会发生氧化、水解……所有这些反应的产物混合、溢出,就形成了你所看到的浑浊水体、颜色异常的悬浮物,以及岸边那粘腻、散发着酸腥气味的特殊沉积物。”

他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了那个代表主要破损口的标记上,语气斩钉截铁:“这里,就是手稿中记载的‘泄毒’源头。一个因古代设施结构性损坏而导致的、持续了可能数百年之久的、缓慢但稳定的‘历史化学污染点’。所谓的‘凶穴’,其物理本质,很可能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他的整个解释过程,完全建立在坚实的材料学、环境地球化学和工程地质学的原理之上,逻辑环环相扣,证据支撑有力,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神秘主义或超自然色彩的掺入,却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至上的美感,完美地、令人信服地解释了手稿中那充满玄怪色彩的记载,以及我亲身观察和感受到的所有异常现象!古人基于有限认知和感官体验,惊恐地记录下的“凶穴”、“泄毒”、“异色腥臭”,在现代科学的透视镜下,被清晰地还原、解构为了一个因古代设施破损而导致的环境污染事件!一种可以被测量、可以被分析、甚至在未来可能被治理的物理化学过程!

这种将笼罩在历史迷雾中的诡异传说,彻底拉回到现实层面、用严谨科学进行祛魅的解读方式,带着一种冷峻而强大的、属于现代理性的独特美感,也让我对张破岳所展现出的、那种瞬间构建合理物理模型并精准解释复杂现象的专业能力和思维深度,佩服得几乎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他不仅仅是一个拥有精良装备的操作者,更是一个拥有强大理论支撑和逻辑推理能力的分析者,一个能在混沌中迅速找到秩序脉络的专家。

“所以……那些听起来、感觉起来很‘诡异’的现象,其实……其实都只是……化学反应和物理扩散过程?”我喃喃自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混合着巨大释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的复杂情绪。释然于困扰我的谜团似乎找到了一个坚实、可被理解的“地面级”答案,真相并非不可名状的怪力乱神,世界依然遵循着物理定律;但与此同时,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却又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仿佛某个被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关于世界可能存在更多未知维度的浪漫想象,在这一刻,被这过于理性、过于“科学”的解释,轻轻地、却又不可避免地戳破了一个口子。或许,世界本就如此,冰冷,客观,并无那么多超乎现有认知框架的、激动人心的神秘?

“至少,基于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所有证据来看,这是可能性最高、也最符合奥卡姆剃刀原则的合理解释。”张破岳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确认了我的理解,“一个墓室、窖藏或者任何类似的密闭古代空间内部,由于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以及内部特定物质持续的化学反应,完全可能形成一种独特的、与外部环境截然不同的微环境。比如极度缺氧,富含硫化氢、甲烷等窒息性或毒性气体混合物,某些区域甚至可能因为放射性矿物(如果存在的话)或特定真菌孢子而具有致幻性。”他瞥了我一眼,眼神依旧冷静,“这些微环境特征,足以解释为什么古代记录中,靠近或进入类似区域的人,会感到明显的不适、眩晕,甚至产生恐怖的幻觉——古人无法理解这些生理反应的成因,自然容易将其归咎于‘鬼魅作祟’、‘触及禁忌’或者所谓的‘瘴气’、‘尸毒’。”

他顿了顿,用指尖敲了敲墙面上那个代表破损结构的轮廓,补充道,语气带着一贯的审慎:“当然,我必须强调,这目前仍然只是一个基于有限表层数据和间接证据的初步工作假设。内部结构的真实完整度与稳定性如何,是否存在我们尚未探测到的、其他类型的未知风险(比如高压气囊、易燃易爆物积累、或者结构性塌陷的即时危险),污染物的具体种类、总量以及其长期扩散对更大范围水域的潜在生态影响……所有这些关键问题,都需要进行更深入、更直接的水下探查和取样分析,才能最终确定和评估。”

他的推测逻辑严密得如同精密仪器,证据链清晰完整,几乎无懈可击,将一切异常都纳入了可被科学理解的范畴。然而,在我心里,还有一个如同毒刺般扎着的、无法被这个完美科学模型完全涵盖的疑问。

“那……那昨天晚上出现的那伙人,那个‘地质勘探队’呢?”我忍不住提醒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显然也知道那片水域有问题,而且目的明确。如果……如果下面真的只是一个具有研究价值的古代污染源,一个‘历史化学污染点’,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在深夜、以那种近乎军事化的隐蔽方式进行秘密勘探吗?他们的反应,是不是有点……过于激烈和异常了?”

张破岳那原本专注于墙面示意图的目光,闻言再次变得深邃起来,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转过头,望向窗外那被晨曦彻底照亮、却依旧显得浩瀚而神秘的湖面,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重新评估整个事件的维度。

“这也是目前,最大的未知数,以及我最想弄清楚的关键点之一。”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个普通的、即便具有相当考古和环境研究价值的古代污染点,或许会引起学术界和相关文物保护部门的兴趣,进行正规的、公开的勘察和保护。但,绝不至于吸引来,或者说,催生出这样一支……装备水平远超常规、行动模式高度协同且诡秘、面对意外闯入者时反应如此迅速且充满威慑力的队伍。除非……”

他在这里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但那短暂的、充满张力的沉默,以及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光芒,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那个“除非”后面所可能隐藏的、未曾言明的含义——除非,那个被标记为“穿穴”的水下结构里面,除了这些已经探知的化学污染物之外,还存在着别的、更具现实价值(比如某种未被记载的古代技术遗存、稀有矿物),或者……更具潜在威胁的东西(比如某种被刻意封存的、远超我们当前理解的危险物质或信息)。

这个被刻意悬置、未曾点破的猜测,像一片突然飘来的、带着不祥气息的阴云,瞬间将刚刚因为找到了看似圆满的“科学解释”而稍微有所缓和、放松的气氛,再次拉扯得紧绷起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水面之下的真相,其复杂和深邃的程度,似乎远远超出了我们目前基于数据和逻辑所构建出的、这个看似完美的科学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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