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栋冰冷的蓝色巨塔,陈幕在喧嚣的街头站了许久,才感觉那萦绕不散的压迫感稍稍散去。林翰飞最后那句“时序自有分晓”,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他没有立刻返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分拣站,也没有回家。鬼使神差地,他又来到了景隆大厦。
“时光里”依旧安静地待在那个角落,像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点。叶晚晴坐在工作台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她正用一套极细的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齿轮,动作稳定得令人惊叹。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问:“送到了?”
“嗯。”陈幕走到柜台前,将林翰飞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他说,‘东西我收到了。时序,自有分晓。’”
叶晚晴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个小齿轮上摩挲着,脸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这个答案本就在她预料之中。
“他……好像知道我是谁。”陈幕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疑虑,“连我之前在启明星,现在在鸿达,他都知道。”
叶晚晴抬起头,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望”向陈幕,语气平静无波:“林先生想知道的事,很少有不知道的。”
这话让陈幕心头更沉。他在那些大人物面前,几乎透明。
“那……‘时序自有分晓’,是什么意思?下周一就是最后期限了!”陈幕有些焦急。林翰飞的态度太过模糊,他无法判断那究竟是承诺,还是仅仅一句敷衍。
“意思是,”叶晚晴放下手中的工具和零件,摸索着拿起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手指,“我们需要等待。资本的时差,和我们不一样。”
资本的时差。陈幕咀嚼着这个词。对于林翰飞那样的人,几天时间可能只是一次短暂的市场波动,一次无关紧要的会议间隙。但对于叶晚晴,对于这间小铺子,下周一就是生死线。
陈幕看着叶晚晴平静得近乎认命的神情,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是不甘?是同情?还是对自己无能為力的愤怒?他说不清楚。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比如,找找其他可能帮忙的人?或者,跟商场的管理方再谈谈?”
叶晚晴轻轻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能找的,赵老他们都帮忙找过了。至于管理方……他们的眼里,只有改造后的租金收益和所谓的‘城市形象’。”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这里,在很多‘新’的眼睛里,是应该被抹去的旧痕迹。”
陈幕哑口无言。他太熟悉这种逻辑了。在地产行业时,他们做的项目报告里,也常常用“城市更新”、“提升区域价值”这样的词汇,来覆盖掉那些原本生活其间的微小生态。只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站在即将被“更新”掉的那一边。
接下来的两天,陈幕依旧在分拣站和家之间奔波。身体的疲惫麻木了部分焦虑,但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在流水线的轰鸣间隙,林翰飞的话和叶晚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就会交替在他脑海里浮现。
等待是煎熬的,尤其是当你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遥不可及、意图不明的人身上。
周六晚上,陈幕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家。李曼正在给丫丫读绘本,看到他,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这几天,陈幕的沉默和心神不宁,她都看在眼里。
“明天……我休息。”陈幕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李曼愣了一下,“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周日一早,陈幕没有睡懒觉。他起床,仔细刮了胡子,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也是唯一一套西装——那是他当年在启明星时定做的,已经有些紧了。他对着镜子整理领口时,李曼站在卧室门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今天要去哪儿?”
陈幕动作顿住,从镜子里看着妻子担忧的脸,心里一阵愧疚。他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去见个人,也许……能有点转机。”
他没敢说具体去见谁,怕那巨大的名头吓到她,也更怕希望落空后的难堪。
李曼看着他,没有追问,只是走上前,帮他理了理有些歪的领带,轻声说:“早点回来。”
陈幕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不想在家里干等。他再次来到了景隆大厦附近,找了一家能看到商场入口的咖啡馆,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坐下来,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咖啡馆里的人来了又走,窗外的阳光逐渐变得刺眼。陈幕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明天就是周一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结账离开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迟疑着接起。
“是陈幕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熟悉的中年男声,语气客气而疏离。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杨振,林先生的助理。”
陈幕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杨助理,您好。”
“林先生让我通知您,”杨振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宣读一份文件,“关于景隆商场B区-27铺位‘时光里’的事宜,请叶晚晴师傅于明天上午十点,到商场物业管理处,会有专人接待,协商解决。”
陈幕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协商……解决?”
“是的。具体的方案,明天叶师傅到了自然会知晓。”杨振的语气不容置疑,“麻烦您转告。再见。”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陈幕耳边回响。
他握着手机,呆坐在座位上,过了好几秒,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狂喜的激流才猛地冲上头顶!
林翰飞……他出手了!他真的出手了!
“资本的时差”……原来,在最后关头,它终于拨到了正确的位置!
他几乎是冲出咖啡馆,一路跑向景隆大厦,冲进那条熟悉的通道,奔向那个角落。
“叶师傅!叶师傅!”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时光里”门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叶晚晴似乎正准备关门,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脸上带着些许疑惑。
“电话!刚接到电话!”陈幕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林先生的助理打来的!让你明天上午十点去物业管理处!说协商解决!有转机了!铺子可能能保住了!”
他一口气说完,紧紧盯着叶晚晴的脸,期待看到她脸上出现如释重负的喜悦。
然而,叶晚晴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陈幕的话,脸上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波澜。那双向来没有焦距的眼睛,似乎透过陈幕,望向了某个更深远的地方。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非常非常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滴冰水,猝不及防地滴落在陈幕滚烫的心头。
为什么是叹息?保住了铺子,不应该高兴吗?
“叶师傅?”陈幕疑惑地唤了一声。
叶晚晴回过神,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对陈幕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谢谢你,陈幕。麻烦你了。”
她的道谢很真诚,但陈幕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他无法理解的……疲惫,甚至是某种预感成真的黯然。
“明天,我陪您一起去?”陈幕忍不住提议。他总觉得,面对物业那些人,她一个盲人,会吃亏。
叶晚晴轻轻摇头:“不用了。赵老会陪我过去。”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陈幕看着她转身,摸索着拉下卷帘门,那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单。
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不安。
解决了铺子的危机,她为什么不高兴?
林翰飞所谓的“协商解决”,到底是什么?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彻底关闭的卷帘门,忽然意识到,资本的介入,或许并非单纯的拯救。它可能带来了生机,但也可能意味着,这片原本属于“时光”的孤岛,从此将被卷入另一片更庞大、更无法抗拒的洋流。
而他和叶晚晴,都已经站在这洋流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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